吳皓玲
有天早晨,剛走進輔導中心,上司艾瑪輕聲地跟我說,她給了我一個很特殊的新案子,案主安娜曾在五年前來婦女中心求助過,因為一些因素和中心的輔導員有些不愉快。艾瑪的表情和語氣似乎對這個新案子並不樂觀,並要我自己斟酌看著辦。於是我懷著好奇的心情,期待著安娜的出現。
下午三點的預約時間,安娜遲到了十分鐘,她一坐下來就跟我說,她擁有心理學碩士學位,也修完了博士班課程,因為二十年前的離婚打擊,很遺憾地無法完成學業。她是位六十開外、打扮得體的婦人,說話時,常以左手向後梳理額上濃密的頭髮,這個動作配合著她對自己過去的訴說,讓我感受到她內心的煩躁。她偶而會露出微笑,那幾朵微笑都帶有一些無奈的意味。好像在告訴我:事情就是這樣了;抱歉,我就是這樣;或是,已經過去了,無法改變了。
從她的談話內容和語氣,我明白她有她的堅持,而這些堅持凸顯了她與人之間界限的混淆與扭曲。譬如她形容自己與一些有特殊身分人員的關係時,所抱持的態度是:他們是何等身分的人,竟然如此信任她,敢向她求索?所以她必須給予。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那些有特殊身分的人,本就不應該向自己所照顧的小羊或跟隨者要求任何給予,可是安娜不介意,因為她在那些人的要求中感受到被愛和信任,至少她認為那些人的行為是愛她和信任她的表現。
「愛」是一個許多人掛在嘴上,卻用各式各樣的行為來扭曲它的真實意義的字。安娜渴望的愛,不在她童年時的家裡,因為那個家裡有很嚴厲的母親,有酗酒的父親,還有性傾向偏差的兩位叔叔。她以順服來換取別人的讚美和「愛」,在那個家中,安娜學到唯有照著大人所說的去做,才能得到他們的愛。然而,她嚴厲的母親卻驚恐地看著她、防著她、懲罰她,她對母親的管教感到害怕和厭煩,兩人的關係總是呈現著極大的張力。
安娜在婚姻中也沒有找到能讓她滿足的愛,因為她不停地向外尋找,婚姻關係終告結束。被丈夫和孩子遺棄後的安娜幾乎瘋狂,兩度被送進精神病院,在病情穩定後,安娜回到人群中,開始過著可以自由求「愛」的日子,然而,她常被人摒棄在門外,每次一旦關係結束,就是安娜認清對方其實不愛她的時候。安娜說那些人都不是好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也都很不快樂。她一個門接著一個門地尋找,門裡門外,進進出出,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一份能滿足她的「愛」。
兒時被長輩性侵的遭遇,扭曲了安娜對愛的認知,她一生中經歷了各式各樣的關係,卻從來沒能找到讓她歇息的愛。對安娜來說,愛是給予,是無條件、無界線地給,同時她也急迫地要求對方給予她同樣的保證,她藉著與對方的關係來填補兒時對愛的渴望。
然而,每一份她尋得的關係似乎都是虛幻的,與神職人員、與心理醫師、與政治人物…每一個人都好像喜愛過她,每一個人也都好像從未在乎過她,就連她結褵15年的丈夫和所生的四個孩子也拋棄她了。安娜陷入了極度的沮喪裡,世上難道真的找不到一份能讓她歇息的愛?
一天晚上,安娜如常地踡縮在自己久已不清洗的被褥裡,沮喪的情緒掩蓋了她所有的知覺,生命再也無望,天亮後也沒有起床的必要,她就這麼躺著,知道又是一個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
就在一片死寂中,她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不要憂慮,一切都將會好起來!」那個聲音自她的心中擴散到她身體裡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那不只是一個聲音,而是一種力量;或許更好說是一隻攪動「貝特賽達」池水的手,它翻攪起安娜許久未曾體會過的喜悅和希望。安娜的生命彷彿被一陣溫暖的潮水淹沒清洗著,潮退之後,她心中的憂傷、焦慮、渴望都不見了,那個聲音讓安娜感到被愛、被包容、被照顧的溫馨。安娜跟我說,自那一刻起,她痊癒了。
安娜是否真痊癒了,我還不能肯定,因為她把僅有的一點積蓄,都投注在興辦一個避靜中心上,她滿懷感激地要為天主奉獻一份心力,只是她的計畫似乎不夠周延,也不切實際。
她在這個時間點來見我,不是為了靈修或是心理輔導,而是為了尋求生意開張的幫助。聽她敘述每個月維護避靜中心的花費,我不禁為她捏一把冷汗。如果她見我是為了檢討自己奉行多年的愛的公式,我或許能為她做點甚麼,但是她沒有反省自己內心深層的意願,也就是說她並沒有給我為她治療的權力,所以,我只能在她的心靈四周踱步,進不去,也不忍離開。
於是,我想請求正在讀本文的你,與我一起為在世界各個隱密角落裡,有類似安娜生命經驗的人祈禱。雖然無法將她們都收攏在我們的羽翼下,但可以請求天主保護她們免於遭難,或是得到治癒。我相信團體的祈禱力量能扭轉本要發生的不幸,所以,讓我們一起祈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