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前陣子重讀舊約中的〈艾斯德爾傳〉,忽然發現一個從未留心的小細節。作者提及薛西斯王選妃時,許多少女被召入宮。當時有個很美的規定,說明了那些女孩為婚姻所做的準備。
在每個處女輪流去見薛西斯王以前,都該先按嬪妃的規則,度過十二個月的「潤身期」:六個月應用沒藥汁,六個月應用香液,以及女人潤身的修飾品。有了這樣的準備,少女纔可去見君王。(艾二12-13)
讀到這段敘述時,我大受震撼。
沒藥!那個經常被用來敷抹屍體,幾乎已經與死亡劃上等號的香料,竟然成了年輕女孩的婚前準備。雖然說,沒藥本身的清潔抑菌或美容效果,可能才是艾斯德爾故事中的主要用途;然而,沒藥與死亡的連結畢竟太過鮮明,讓我忍不住思索起那「準備」在婚姻中扮演的角色。
豈不是如此?婚姻,宛如面對死亡。因此,〈艾斯德爾傳〉的描寫其實可以是個極美麗的記號。前六個月的沒藥,是對於自我的埋葬;後六個月的香料,則是出於願意取悅對方的愛。在接受神聖的天主祝福前,男女雙方都必須先死於自己,好能活於對方,從此成了再無法拆散的「一個」。
在反省自己生命經驗的同時,我也想起一對真正實踐「沒藥與香料」的偉大夫婦 –已故永井隆博士與夫人綠女士。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永井隆博士在長崎醫大擔任專門研究放射線的醫師。1945年的長崎核爆,不僅於瞬間奪去他摯愛妻子的性命,更嚴重摧毀了永井博士原本就孱弱的身體。在那之後,永井隆博士在信仰的支撐下,以驚人的速度寫作、演講、並盡可能的陪伴孩子。藉由記錄慘不忍睹的核爆經驗,將生命灌注於和平與愛的見證中。
在永井博士的眾多著作中,有一篇名為〈玫瑰念珠的鎖鍊〉(ロザリオの鎖)的短文,娓娓描繪了他與綠夫人之間的回憶。
我在大學畢業後第三年結婚,當時只是個月薪四十圓日幣的研究助理。滿州事變的年代雖然物價低廉,只靠四十塊錢養家卻還是件相當辛苦的事。可是,內人從來不曾說過一句怨言。我沒有錢買新衣服給她,沒有錢帶她去看戲,更沒有錢和她一起上餐館。我們唯一稱得上是「娛樂」的活動,就只是每年一次到海邊走走而已。我從早到晚待在研究室工作,內人則一手包辦所有家事。月薪四十圓的生活持續了七年。
我們全家的衣服都出於內人之手。從我的襪子、白襯衫、一直到外衣,都是她一針一線細細縫出來的。研究室的女孩知道後,還曾經打趣說:「老師,師母連在大白天也緊緊擁抱著您哪!」
我的妻子不施脂粉。那個時代,無論是巴黎的口紅或是義大利的香水,早就不是甚麼買不起的奢侈品了。國民的食糧充足,甚至還有因放久了而腐壞丟棄的情形。街上也四處可見有錢有閒的太太階級。可是,內人卻總是勤勉不懈。她不僅在晴天挑肥上田,在雨天裁縫紡織,更扛起浦上十八町的婦女會聯合班長的重責大任。不僅如此,她還身懷另一個苦不堪言的職務 — 當我的妻子,必須費心照顧我這個半工作狂。
……中略……
相對於妻子的辛勞,我所能給出的唯一回報,就只是把刊登於雜誌上的論文拿給她看而已。那樣的雜誌倘若換成別人,要不是攤坐在沙發上咬著菸斗看,就是橫躺在榻榻米上胡亂翻閱。內人卻不然。
她總是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接過雜誌,小心翼翼地翻閱。在那些印有我的名字並帶著油墨氣味的書頁上,不僅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文章內容更是艱澀難懂。不過,無論篇幅是長是短,內人卻清楚知道:就如同經過刨刀的柴魚片,我的生命也被一點一滴地削割融入那些作品內了。因此,她甚至經常含淚閱讀。那時候,坐在旁邊的我會一邊代她逗弄小孩,一邊感受胸中那股宛如溫泉般湧出的暖意。
戰時物資缺乏,院方無法得到足夠使用的放射線底片,許多研究人員被迫在毫無保護的狀態下直接做臨床診斷。長年暴露於輻射中的永井隆博士因此罹患血癌,在戰爭結束的兩個月前被宣告僅能再活三年。
當他將自己的病情告知妻子時,勇敢的綠夫人顯得既鎮定又穩重。她坦然接受眼前的命運,向丈夫保證會努力擔負起養育子女的責任,好讓兒子長大後繼承父業,同樣成為研究放射線的醫師。
妻子的反應讓丈夫沒了後顧之憂,永井隆博士因此能將全副心神投注於研究工作中。他的身體日漸虛弱,有一次甚至得靠綠夫人揹著,才能勉強走到醫大。
然而,世上有誰生來堅強?雖然綠夫人的外表平靜,內心卻絕非毫無糾葛。為了摯愛的丈夫,她不知多少次硬生生地為自己敷抹了埋葬用的「沒藥」,好能面露微笑,讓餘命三年的丈夫安心……。
「八月八日早上,內人一如往常,笑瞇瞇地送我出門。我走了幾步,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帶便當,馬上折返回家。沒想到,當我進門的時候,卻瞧見哭倒在玄關的妻子。
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當天晚上,輪到我守防空夜班,因此留在教室裡過夜。隔天,是八月九日。原子彈在我們上方炸開了。我受了傷,腦中稍稍閃過內人的臉,後來就忙著去救助傷患了。五個小時後,我因為大量出血而倒在田裡,當時直覺想到妻子已經死了。因為,她終究沒有出現。我們家距離大學約有一公里路,就算是用爬的,花上五個小時也應該爬到了。即使身受重傷,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內人一定會前來確認我的安危。她就是那樣的女性。
第三天,死傷學生們的應急措施做得差不多了。我於傍晚返家,只見大地一片灰燼。我馬上就發現了,在原本是廚房的地方,散落著一些黑黑的硬塊-被燒得焦黑的骨盤與腰椎。不遠處,則是一條帶著十字架的玫瑰念珠鎖鍊。
我把妻子放入被燒焦的桶中,她的遺骨還帶著些許溫暖。我將桶子攬在懷中,緩緩走向墓地。周圍的人都死光了,夕照下的滿地灰燼中,零零落落地散置著同樣被燒得焦黑的骸骨。原本,是該由內人抱著我的遺骨前來此處的-命運果真難以預料。喀沙喀沙……妻子在我腕中發出磷酸石灰特有的撞擊聲,聽起來好像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核爆過後,原被宣告餘命三年的永井隆博士奇蹟似地活了六年。那段期間,他一方面渴望與妻子在天堂重逢,一方面又對膝下那對即將成為孤兒的小兄妹感到不捨。身處於宛若聖保祿「正夾在兩者之間」般愛的拉扯中,永井隆博士掙扎著舉起幾乎無法動彈的手,躺在兩塊榻榻米大小的陋室裡,一筆一劃地寫下對妻子的愛、對孩子的愛、對近人的愛、對天主的愛……。
在婚姻中,綠夫人死於自己,為丈夫而活了。在那之後,永井隆博士承繼妻子「愛人如己」的信仰,同樣死於自己,為和平與愛而活了。
羔羊的淨配,沒藥與香料的芬芳,多麼美麗!
親愛的孩子,「你應當愛近人如你自己」。
我所要留給你們的言語,從這句話開始,也以這句話結束。
不僅如此,一切的一切,應該都包含在這句話中了。
~永井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