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阿久津修女,是我在耶路撒冷認識的朋友。
去年(2013)六月再訪以色列,前往耶路撒冷的那幾天,借住於瑪利亞方濟各傳教女修會(FMM)附設的朝聖旅館。
當時,修院裡有一位來自日本的阿久津修女;大半生居住在以色列,以唯一的日籍身分,與講法文的修女們起居作息,也和猶太人阿拉伯人一起工作。
修院的朝聖旅館幾乎不見東方旅客,因此,我的到來讓工作人員感到稀奇,興匆匆地跑去報告阿久津修女:「今天來了一位東方人喲!會不會和妳一樣是日本人呢?」
那就是我與阿久津修女認識的開始。一個幾乎已經忘卻日文的日本修女,和一個定居於日本的台灣人,相遇於耶路撒冷舊城外的修道院中。
後來才知道,86歲高齡的阿久津修女深感體力不支,決意告別將近四十年的異鄉生活,回到祖國靜度晚年。她原已得到長上批准,計畫於六月初回國;卻因耶路撒冷會院人手不足,而將返鄉日期延後四個月。感謝天主,正是因了那不得已的延遲,讓我來得及與她相遇。
在耶路撒冷的那幾天,阿久津修女天天邀我進修院餐廳共用晚餐。她自己吃得少,卻不停為我挾菜:「修道人的伙食就這樣,馬馬虎虎,過得去就是了。還請妳別嫌棄,盡量多吃一點。」然後,她和和氣氣地坐在對面,笑瞇著眼觀望,不時用夾雜了英、法、希伯來文的奇妙日文,細聲對我說話。
離開前,我們相約日本再見。
今年年初,我從千葉婆家搭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前往位於橫濱的戶塚修道院,拜訪已回到祖國的好朋友。我向應門的修女報上名字,她頷首微笑:「阿久津等妳很久了。」窗明几淨的會客室裡,阿久津修女微弓著身,獨自坐著。一見到我,立即露出滿臉懷念的笑容,緊緊握了我的手。她的頭髮蒼白了些,耳背得更深了點。
我倆都高興再見到對方。
「上了年紀,長途旅行還真不簡單。」修女提及從以色列回國時的漫漫長路:「再晚個幾年,恐怕就沒有體力回來了。感謝天主,讓我趕得及。」
FMM戶塚修道院中,有一座極富口碑的安養中心。許多修女結束大半生的工作後,就在那裏靜度餘年。阿久津修女雖然還沒有「退休」,對於那些住在安養中心的姊妹們卻津津樂道,語氣中充滿溫暖的愛慕與景仰。
「那些前輩們,各個都曾經叱吒風雲,轟轟烈烈地做過好大一番事業。」她笑著說:「有人創辦醫院、有人創辦學校、也有人精通語言與神學,寫下不少偉大的著作……。可是,那些工作一旦還給天主,她們就都乖乖變回小孩子了。啊!真有趣!」
變回小孩子的修女們,時而手舞足蹈、時而鬧脾氣。曾經有位修女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尋找眼鏡,別人告訴她「修女,眼鏡不就掛在您的臉上嗎?」她急得發慌「不對不對,不是這一付!」過了許久,只見她不知從哪摸出一付沒有鏡片的玩具眼鏡,連同原先的一起掛在鼻梁上,這才一臉滿足地笑了。
老修女們雖然鬧脾氣,卻氣不了多久。只要有人引用聖詠或早上的彌撒經文勸導,她們總會因此安靜下來,將雙手按在胸前,低頭承認自己的過錯。每次目睹那樣的始終,總讓阿久津修女深刻體認到「她們畢竟是修女」,也因此對自己的將來滿懷憧憬……。
就那樣,我倆在安靜的小會客室中,面對面坐著說話。
阿久津修女說得多,我則主要扮演聽的角色。那是一個相當奇妙的午後。我們並沒有刻意談論些什麼,話題卻從耶路撒冷會院中幾位朋友的近況開始,一路回到半個世紀前的調皮小女孩阿久津玲子身上。
短短的兩個多鐘頭時間,我竟窺見了那個自己來不及經歷的時代、認識了與戰艦大和號一起被炸沉於海底的玲子長兄、目睹老家的宅院與大倉庫在空襲中被夷成平地、並跟隨長大後的玲子經歷羅馬與以色列,輾轉度過在特拉維夫、約培、耶路撒冷的三十六年時光……。
剛開始,午後的太陽還亮花花地打在阿久津修女和氣的臉上;到後來,天色漸陰,我的雙手也開始冰冷了起來。修女談得高興,忘了開燈,也忘了轉開暖氣。
至於我,則因為她的高興而喜歡。
談話中,修女分享了在約培工作時的親身體驗。
有一回,某位阿拉伯同事受邀參加婚宴,卻苦惱於沒有適宜的服裝。一位家境較好的猶太婦女知道了,便從家中帶來昂貴的晚宴用長袍,慷慨出借給那位困窘的朋友。婚宴結束之後,阿拉伯同事遲遲不歸還貸衣,猶太朋友雖然心焦,卻始終沒有開口催迫。
「後來,是我看不過去,開口幫她討了回來。」阿久津修女說。
長袍是還回來了沒錯,卻已經被穿得骯髒破爛,再也不堪使用。猶太朋友默默收下,沒說什麼;阿拉伯同事卻生性散漫,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出錯,就連一句道歉也沒有。
阿久津修女雖是事外人,卻難以忍受那樣的「不公道」。她很不高興地告訴猶太朋友:「我去幫妳說她幾句,讓她知道以後不可以再這樣。」沒想到,對方卻搖搖頭,制止修女的「打抱不平」。「算了,沒有關係。」她很平靜地說:「就當成是奉獻給上主的補贖吧。」
「那位猶太姊妹的信仰叫我震驚,又感到慚愧。」阿久津修女很真摯地承認:「不像我,她是真正生活在信仰中的人。」
阿久津修女的口頭禪是「啊!真有趣!」。
我靜靜坐著,仔細端詳眼前這位可親的長輩。阿久津修女的人生故事很精彩,比我所讀過的任何故事都來得精彩。可是,從她的口中,我卻聽不見絲毫炫耀或邀功。她就像個小孩子,單純且知足,對於天主所安排的豐富人生,一味感到驚豔與歡喜。過去,對她而言是「啊!真有趣!」將來,對她而言依然會是「啊!真有趣!」。
真正活在天主面前的人,沒有什麼是可誇耀的。
阿久津修女的人生,正如她記憶中那位猶太朋友所說的話,是「奉獻給上主最美麗的補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