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有一次和一位同事聊天。她說自己下班後,經常躺在沙發上,拿著電視遙控器,開始一種介乎無意識和有意識之間的動作──逐臺漫遊,時常不知道自己在看的究竟是甚麼?忘了時間,也忘了自己的存在。
她說,在美國,有人稱這現象為「Vegetation」。字典上說,「Vegetation」有「植物」、「生長」及「呆板單調的生活」之意。簡言之,是「像植物一般地活著」的意思。形容的真是傳神!
有一個夜晚,我正在「Vegetation」的時候,猛然看到公視播放「民歌嘉年華」,整個人不覺坐正,回復一種高度意識的狀態,頓時感覺自己又像一個人了。
民歌,是伴我青春年華的歌曲。那晚從楊弦、余光中的「鄉愁四韻」開始,一首、一首的民歌,不斷喚起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撥動我逐漸沉睡的年輕的心……。我聽民歌,故我存在!
楊弦先生出場,他唱的是「答案,答案,在茫茫的風裏」。我聽到全然相同的樂音和歌聲,一樣的吉他、一樣的伴奏、一樣細緻而柔美的歌聲……。對了,就是這樣唱,在這個地方這樣的轉折,在那個地方加入那樣一段的伴奏……。
可是,臺上的他已比當年年長了卅歲。這些樂音、這些歌聲,與眼前的他交織出來的景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彷彿聲音其實來自於檔案中的一張唱片……。
之後,胡德夫先生上場了。他已不再是當年身材勻稱穿著牛仔裝的青年,手上也沒了吉他。滿頭白髮而有些發胖的胡德夫坐在鋼琴前,在清脆有力的琴聲之後,渾厚悠然而略帶沙啞的歌聲響起。
他唱的仍是那首「牛背上的小孩」,但是樂音不再叮噹,聲音不再輕澀,他的架勢倒像是一位出入戰場、談笑風生的大將軍。在滿場的樂音中,我依稀聽到山風,聽到海濤、聽到開創時代的民主化運動、原民運動,排山倒海的聲響……。
一個厚實的生命在眼前展開,它帶領著我聆賞這卅年來的成長:個人的、社會的、國家的。有時,它令我自傲,有時它令我羞慚;有時它令我期待,有時它卻又令我浩歎……。
楊弦的民歌讓我從「Vegetation」中回復為一個人,而胡德夫的民歌則將我從塵封的記憶中,拉回到此時此刻的存在裡!
在我的記憶中,當年的民歌運動始於余光中教授的「鄉愁四韻」,還有中文版的「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答案,在茫茫的風裏。但不久之後,「西出陽關」那一張唱片發行了,這群青年人的答案就很清楚了。許多歌者義無反顧地從當年的陽關──松山機場飛出去,飛向他們的未來。
我在美國求學的時候,聽說臺大化工系畢業的楊弦在美國西岸當中醫;至於那位美聲的女高音獨唱,我一位朋友說:「那是我表姐,她現在在加州一家汽車旅館當老閭娘。」當時,我的心理有著說不出的荒謬感覺!
二○○五年的「民歌嘉年會」,她/他們回來共襄盛舉,共同與我們這一代細數難忘的當年。儘管臺上臺下充滿著共同記憶所產生出來的熱情共鳴,然而她/他們所複製出的當年兒女情態的民歌,在與胡德夫先生的民歌對比之下,卻又顯出難掩的蒼白。
想來,那真是一個荒謬的年代!詩有「鄉愁四韻」,文有「失根的蘭花」,讓這塊土地的學子總帶有一股濃濃的愁苦,但奇怪的是,有許多青年人又都那麼無奈卻決然地出走!
而今想來,難道「鄉愁」是一種選擇?對有些人來說,鄉愁不真是當時的心境,卻是一種演練。他們其實是臺灣的全球化先鋒,鄉愁是必要的,流浪是淒美的,「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
但是民歌的「民」若只存在於記憶當中,還能是真正的民歌嗎?民歌必要來自大地的深處,來自斯土斯民生命經驗不斷地澆灌。如此,當民歌響起,背後所蓄積的那些曾經活過的一個一個具體而真實的生命,自然會在它的背後為它擊掌附和。
昔時的民歌雖然屬於我們這一代,但卻只屬於我們的過往。此刻,我們只會在極特殊的心境中去聆賞它們,庶幾可以在當下的混亂和匆忙中,向曾經燃亮過的青春借貸一些記憶中的熱量。
但是,胡德夫先生的民歌則不然。它們從苦澀的青春出發,執抝地邁步於斯土之上,詠讚這一路走來所有的風雨和陽光。帥氣、開朗、自信、從容……,他既一路踏實走來,這一切就屬必然。
「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基督古老的召叫使得傳福音者的腳步走遍天涯海角。他們宛若歌者,四處去傳唱天主愛情之歌。
同樣是天主的歌,有人傳唱的是塵封、不知屬於那一年代、那一群體的歌;但有人則可以傳唱出使人自Vegetation當中驚醒,並與此時此刻整個存在交逢的天主之歌。其間的差別,也就在於歌者自己對斯土斯民的經驗有多麼踏實與豐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