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2010年二月中,那天正是中國人過舊曆年。我從金字塔區回到開羅市中心。當雇用的車子駛入交通大亂的塔里爾(Tahrir)廣場時,便一眼瞧見路邊寬闊人行道上的示威活動。我本能地叫停,跳下車,直奔示威地點。
示威者只是一小群人,被手牽手、帶短槍、著黑制服的警察圈在裡面,其中有人帶頭嘶聲高喊,舉起的方形布塊上寫著阿拉伯文。我邊拍照,邊想,這些真是沒有經驗的示威人,因為布塊上少了英文字眼,如果國際媒體有心幫忙,讀不通的消息怎麼傳播出去?
聽不懂阿拉伯語的我,仍不死心要看出個端倪。好一段時間過後,終於明白。方塊布上畫著埃及基督教(Coptic Church)特有的十字架,即十字架盡頭又有小十字,左下方是一把指著十字架的手槍。這場示威必定是針對年初發生的流血事件而來。
離示威圈不過20步距離,是另一批排好隊伍的警察。在我站立的前方,5個著灰色西裝的男人陸續到達,有人拿來白色塑膠椅給坐。我停留了約20分鐘,走離人行道,才看到街旁停駐著載滿警察的黑色警車待命,小巷裡也不乏其他鎮暴部隊。轉回人行道,示威群眾仍大聲喊著。
我站到原先的樹下。天暖,5個男人邊交談,邊喝熱茶,他們的舉止引發我的好奇。正當我對著他們按下相機快門,突然有人拍了我右肩。一回頭,也是個看客,可是這人向站在我右前方的另一個看客示意,後者正對著手機講話,卻一手奪走我的相機。剎那間,我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被便衣盯梢。
拿走我相機的人輪流對著三支手機講個不停,我正好利用時間盤算,如果被扣押,我必須立刻秘密地丟掉自己的手機,因為裡頭存了一位埃及外交部要人、一位開羅美國大學教授,以及蘇黎世日報派駐埃及、利比亞記者的電話號碼,我不能讓這些人受牽連。
講手機的人終於有功夫理會我了。他要我出示最後拍的那張照片。我照做。顯現出的,也不過是5個灰衣男人的背後。
「刪掉!」男人清楚而簡短地說。
「好。」我回答。正打算把相機收入袋裡。
「現在,立刻刪掉!」那人要我當場執行他的命令。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們是警察。」
……
2010年1月6日是埃及基督教的聖誕節。當天深夜,在離光觀區盧克索(Luxor)不遠處,伊斯蘭狙擊手射殺了6名基督教徒。原因是,有人謠傳,一名基督徒強暴了一名伊斯蘭女子。有時,只根據傳言,穆斯林不求證、也不經過合法程序,便以暴力對付基督徒的,不僅在埃及發生。這些事件,往往夾雜政治、經濟因素,不同信仰通常只是一種託辭。
埃及的穆斯林和基督徒毗鄰而居,很長一段時間相安無事,近二十多年來彼此間的齟齬,是政治上逐漸向激進伊斯蘭傾斜的結果。
八十年代,沙達特和以色列簽訂和平條約,引起埃及國內伊斯蘭極端主義者的不滿。為了安撫反對派,沙達特稱自己是「伊斯蘭國家的伊斯蘭總統」,他讓漂白了的伊斯蘭兄弟會成員進入政府機關,並對蓄意不公平對待基督信徒的行為加以容忍。
其結果,不但沙達特本身無法從激進派手中倖免而遭暗殺,學校教科書及清真寺講道趨向極端的態勢也更加明顯。只有埃及十分之一人口的基督信徒,雖然也在政經領域佔有少數要職,卻要在生活上時時面對強加而來的無形偏見。
社會上也有穆斯林綁架基督徒少女,逼迫其改變信仰,並且必須和穆斯林結婚的事件發生。埃及法律雖然禁止強迫未成年人改變信仰,警察卻不管事。原因在於,激進穆斯林不但把全埃及伊斯蘭化當成終極目標,讓基督徒變成穆斯林更是項好買賣,有能力改變基督徒信仰的,往往得到大酬勞的賞賜。
因背叛伊斯蘭、而不得不出逃至加拿大的埃及人Majed el-Shafie認為,全世界大約有兩三百萬基督徒遭到歧視與迫害,其中百分之八十發生在阿拉伯國家,北韓、印度、中國次之。
在伊斯蘭國家的基督徒,往往是穆斯林痛恨西方的出氣筒。這些信仰基督的兄弟姐妹,既得不到任何外來的援助,傳言中,他們的傳教行為、對古蘭經不敬、對婦女「自由放任」的態度,便足以引發穆斯林的攻擊。
過去的不提,單就這幾週來的情況,在印尼及巴基斯坦,有人縱火燒掉教堂與神父、信徒的住房;在伊拉克與馬來西亞,教堂與天主教學校遭到攻擊;在葉門,「基地」組織號召對「不忠實者」及在亞丁灣的「十字軍戰艦」進行聖戰攻擊;在伊朗,坐監的一部分基督徒是因為「背叛伊斯蘭」被囚,罪可至死;在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教堂不許興建,聖經不許印發……
寬鬆對待基督徒的海珊(Saddam Husein)政權垮台後,伊拉克境內的基督徒無法傳教,甚至遭到恐嚇。曾有位伊拉克女基督徒向我表示,她已多次受到穆斯林的警告,最擔心的是,美軍一旦撤出,她的生命恐怕難保。
兩年前,北部大城摩蘇爾(Mosul)的一位主教被綁架,十天後處死,數座教堂遭殃,約兩千名基督徒被殺。去年(2009)聖誕節,在同一城裡也發生幾起教堂爆炸案件。至今,半數伊拉克基督徒已逃離家園,這對國家重建是個絕對負面的影響。
我們不會忘了他們。他們的話在我們的耳裡。他們的生命在我們內。他們的臉在我們的眼裡。
上主是我們的避難所…即使土地動搖,山岳翻覆,也不要害怕。
(大略的文字解釋)
上主是我們的避難所…即使土地動搖,山岳翻覆,也不要害怕。
(大略的文字解釋)
基督教的西方國家曾殖民伊斯蘭國家,而讓伊斯蘭惱羞成怒,是原因之一。
除了以色列,中東地區的人們似乎有著不同的「時間感」,他們對歷史的記憶仍停留在十字軍東征、歐洲強權擊潰奧斯曼帝國、以色列建國導致巴勒斯坦人的遷徙等等,面對基督徒時的敏感與易怒,讓他們時時警醒備戰,並導致對基督宗教的包容性降低。
即便脫離了殖民時期,伊斯蘭國家政教不分,缺乏啟蒙,和西方比較,顯得落後昏瞶,是原因之二。
穆斯林把亞洲的經濟發展,看成是亞洲人對西方強權卑躬屈膝所撈到的好處、而不屑一顧。他們把基督徒視為「沒有信仰的次等人」,所以國內的基督徒,在法律上不能和穆斯林平起平坐。在伊斯蘭國家的基督徒,往往成了「人質」,要為穆斯林面對西方在文化及政治上的優勢而感到的羞辱,付出代價。這個心理上的障礙,引發偏頗的決定,讓激進穆斯林把被殖民與自身落後的部分緣由,歸咎於信仰不夠虔誠,因而極力主張應當恢復千年前伊斯蘭的榮耀。
巴勒斯坦地區曾經是基督徒的天下,現在他們卻成了微不足道的少數,就連納匝肋與伯利恆也不例外。在約旦河西岸,生活其中的基督徒大都是經濟較好、子女較少的中產階級。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採用合法娶四妻的伊斯蘭法令,穆斯林人數爆增自是理所當然。根據al-Mahd民營電台記者的報導,就連耶穌出生的伯利恆,恐怕十五年後基督徒都將會絕跡。
為了緩和激進伊斯蘭對西方的敵視,現任美國總統歐巴馬(Obama)一上台便對阿拉伯世界遞出橄欖枝,卻被伊斯蘭看成是裝腔作勢。而受迫害的基督徒有著被西方拋棄的無奈感,因為他們身處的國家,外人不易進入,即便有管道,西方也不願明目張膽地,在和激進伊斯蘭已經相當緊繃的關係上,增加其他的變數。
最近一個例子,去年(2009)教宗訪問約旦河西岸時,呼籲以色列拆撤圍牆,要求巴勒斯坦人的回歸權,卻對當地基督徒的命運隻字不提。
溫和的穆斯林應該明白歐巴馬的態度,也應該懂得教宗的難言之隱。與其把民主制度強套在穆斯林國家,西方有義務謹慎地幫助溫和穆斯林的改革,迎向伊斯蘭遲來的啟蒙之春。
我們愛所有的人,他們卻殺了我們的孩子。Rachel為她的孩子哭泣。
(大略的文字解釋)
(大略的文字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