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雖然麻醉藥使我沒有疼痛的感覺,我卻清楚知道眼上的某個東西被拿掉了,然後醫生正在往裡面灌著什麼。當時,我只覺得好亮好亮,亮得真刺眼!」
媽媽對醫生埋怨著光線過亮,讓她不舒服。沒想到醫生卻回答,不是光太亮,而是因為媽媽長久習慣了「處在昏暗中」,手術後的感覺才會忽然失衡,過幾天適應了也就好了。
「小寧,妳知道嗎?」媽媽對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若望福音中那個『胎生的瞎子』。既然是胎生,一定就和我一樣,長久處於全然的黑暗中。然而,當耶穌開了他的眼,讓他重新看見時,所感受到的光亮一定也大到幾乎叫他無法承受吧!」
媽媽的分享讓我大為震撼。
老實說,當我在為她的手術祈禱時,所想起的是宗徒大事錄裡失明的掃祿、以及多俾亞傳裡白翳遮眼的托彼特。沒想到,當事人的體驗卻截然不同,更為深刻、更為實際、也更貼近聖經中的描述。
掛上電話,我馬上翻開了聖經,將若望福音中的「胎生瞎子」與其他三部福音所描寫的「耶里哥的瞎子」全部讀了一遍。很巧地,下個主日的福音正是馬爾谷版本的這個部分:
耶穌和他的門徒及一大群人,從耶里哥出來的時候,有一個瞎眼的乞丐,即提買的兒子巴爾提買坐在路旁。他一聽說是納匝肋人耶穌,就喊叫說:「耶穌,達味之子,可憐我罷!」有許多人就斥責他,叫他不要作聲;但他越發喊叫說:「達味之子,可憐我罷!」耶穌就站住說:「叫他過來!」人就叫那瞎子,給他說:「放心!起來!他叫你呢!」瞎子就扔下自己的外衣,跳起來,走到耶穌跟前。耶穌對他說:「你願意我給你做什麼?」瞎子說:「師傅!叫我看見!」耶穌對他說:「去罷!你的信德救了你。」瞎子立刻看見了,就在路上跟著耶穌去了。(谷十46~52)
反覆閱讀了幾次,我很驚訝地發現,馬爾谷的描述相當栩栩如生。在所有福音中,就只有他筆下的瞎子巴爾提買在聽到耶穌叫喚時,「扔下自己的外衣,跳起來」。那樣的動作極為直接可愛,生龍活虎地呈現了巴爾提買欣喜若狂的樣子。然而,當時我只覺得馬爾谷的敘述生動有趣,並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今天下午,我到蘆屋天主堂參加彌撒。明天(10月25日)是一年一度的教會市集日,中野神父特別於星期六下午為我們工作人員舉行主日彌撒。我閉著眼,歡喜地聽著神父朗讀這段熟悉的經文。奇妙的是,在聽見巴爾提買扔下外衣跳起來的部分時,一陣無言的感動宛如巨浪般迎頭襲來,叫我渾身發抖,簡直站立不住。
巴爾提買被治癒的喜悅是容易理解的。然而,馬爾谷口中的那位提買的兒子,高興到不知所措、胡亂扔下外衣,從地面跳躍起來的那股全然的喜悅,卻是在他「尚未被治癒之前」發生的!換成是我,在聽到叫喚後,可能還只是半信半疑地撐起身體,慢吞吞地抱著滿肚子問號、摸索著走向前……。可是巴爾提買卻不一樣,因著如同赤子般完全的信賴,他在眼睛還看不見的時候,其實早已再清楚不過地「看到」了自己的得救。說不定也就因為這樣,主耶穌才會說:「你的信德救了你」。
「信德」是什麼?不就是「相信尚未發生的事」嗎?
彌撒結束後,市集的準備工作也告了一段落。大家互相約好隔天的集合時間,便於漸暗的天色中踏上歸途。唯有我滿肚子尚未平靜下來的興奮,再度推開門,進入了昏暗靜謐的聖堂中。跪在那裡,凝視著聖體櫃旁那盞閃閃發亮的小紅燈,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剛剛聆聽的天主聖言,並不自覺地於口中反覆唸唸有詞:
「主啊!叫我看見!叫我看見!叫我看見!」
等車的時候,我站在空曠的月台上,遠眺流經腳底清澈的蘆屋川、川畔的綠色教堂尖頂、以及遠處逐漸朦朧的六甲山美麗曲線。稍顯凜冽的秋風吹過,一對鳥兒俐落地劃過天際,我的眼角忽然熱了起來,感覺自己實在幸福得不得了。
電車來了,我依依不捨地上了車。雖然有許多空位,那片美麗的天空卻叫我流連忘返地選擇了站在門邊。秋天的太陽腳步快得很,電車才剛出站沒多久,晚霞便快手快腳地追了上來。大家看過颱風天前的夕照嗎?那可是驚天動地、彷彿不屬於人間、叫人幾乎心碎、並足以在腦中發出尖銳嘶鳴的震撼之美!今天的日落即為如此。透過車窗,我看到了一整片燃燒的天空;火焰般的深紅扭曲攪和著無比深沈的藍,雖然昏暗卻又同時閃閃發光!那是怎麼樣的一副景象!
我想起了幾個月前的朝聖之旅。在那片印過耶穌腳印的土地上,自己所感受到的不正是如此?就在此刻,那份與主之間再不能更親密的距離感重現了!所有的感動排山倒海地襲來,巨大的愛與敬畏更叫我昏頭轉向。我站在門邊全身發抖,得非常用力地咬緊牙關,才能讓自己勉強維持住若無其事的樣子。
下車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響著剛剛彌撒中聖歌「加里肋亞微風輕拂的小丘」的旋律,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在全然的喜悅中哭得像個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走回家。
朝聖者總會在朝聖的路上,以獨一無二的方式與主相遇。今天的經驗讓我知道,雖然無比短暫的觸動,自己卻已在生活中「朝聖」了。提買的兒子高興,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要親眼見到默西亞;我高興,雖然沒有扔下外衣,也沒有蹦蹦跳跳,天主卻讓我「看見」了!看見了祂的愛,看見了天國的美好!
願天主祝福媽媽,更祝福世界上所有的「巴爾提買」:所有渴望見到光、並隨時準備扔下外衣、跳起來迎接恩寵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