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維烈
蔡元培是民國初期偉大的教育學者,對美育特別有一番體會。他曾兩度赴德研究,一次於萊比錫大學,十四年後再往漢堡大學。德國城市的基督宗教文化色彩濃厚,筆者大膽想像他曾於異邦的哥德式大教堂中,在彩繪玻璃透入色彩繽紛的光線下,思索美的生命和生命的美。
可是,蔡氏不是基督徒,而是無神論者。他曾兩次發表美育可以替代宗教之理論。第一篇是〈以美育代宗教說〉[1];十數寒暑後,又撰文把這思想重新闡釋[2]。若把他對無神美學的沉思仔細分析,其字裡行間處處流露出對生命意義的渴求,其實離宗教已經不遠了。
為蔡元培來說,美學是人生的重要一環:他認為美育能調和知識與感情,從而表現於意志的行為。換句話說,知識指導一般行為,但只有強厚的感情才能推動偉大高尚的行為,而美育有陶冶培養感情之作用。蔡元培肯定了人類與動物的迴異,在於人類有意志和感情,能對美感發生作用,接受美的陶冶,從而創作藝術。這與動物基於本能創造美的感受(如造巢、唱歌),絕不一樣。動物的美感,只是相對的,人類會認為雀巢鳥鳴皆美,但很難說牠們自己是否有美的意識;況且牠們的「藝術創作」不會進步,而人類靠著智力,藝術創作卻有進步的可能。
聖經創世紀在描述天主第六天造人類時,不厭其煩地重覆又重覆:「讓我們照我們的肖像,按我們的模樣造人……天主於是照自己的肖像造了人,就是照天主的肖像造了人」。撇開文本源流研究,單從行文也可看出:人擁有天主的肖像,而這天主是會創造的;故人創造的本能可以說來自天主的創造。雖然蔡元培否定了神的存在,但他承認創作屬於人性;其實我們也可以說,他間接肯定了天主肖像,只是沒有認出其名字,因為人性的創作與天主的創造其實同出一源。
蔡氏對宗教始終保持懷疑的態度,他認為美育是「自由、進步及普及」的,而宗教則是「强制、保守、及有界」的。然而就感情而論,宗教及美育均可培養感情。可是蔡元培認為宗教美育「受宗教之累」,「失其陶養之用」,而「純粹」(即沒有宗教的)美育可陶冶感情,「使參與的人有超出塵世的感想」。蔡元培認為美育是接觸本體世界的橋樑;若能超越現象世界,那其實已經是宗教的門檻了。「超出塵世」不就是神學的所謂的超越概念嗎?
真正的信仰,不是如蔡元培所評論的:「把具體世界忘掉」。基督宗教所傳的耶穌就是一位天主成了具體的人。事實上,蔡元培認識的美感,是人類追求真理、流露感情、對自然萬物的欣賞,已經是對生命的美和美的生命的渴求和體現,這本身也是近乎宗教的情懷了。
蔡氏認為:「宗教上所被認爲尚有價值的,止有美育的原素了。莊嚴偉大的建築,優美的雕刻與繪畫,奧秘的音樂,雄深或婉摯的文學,無論其屬何教,而異教的或反對一切宗教的人,决不能抹殺其美的價值,是宗教上不朽的一點,止有美。」蔡氏對宗教失望,但他仍承認美的不朽存在,其實就是對天主存在的肯定,只是沒有認出美的根源為天主。聖經中智慧篇的作者,在崇尚美的希臘文化中,提醒眾人:「美物的主宰更是美麗,因為,全是美麗的唯一根源所創造的」(智十三3)。
蔡元培的美育,儘管顧及全人發展,可是沒有人類的終極關懷,不能指向生命的超越,仍只限於此世;他期待美的生命由公共胎教院[3]開始,結束於埋葬在規劃得不能再更好的公墳中,但美的生命是得不到提升的。蔡元培的美學和宗教觀,很可惜被宗教的迷信及陋習所囿,因此除宗教的美育功能外,未能找到更多的對談點。雖然蔡元培反宗教,但他的美感情懷,足已經為他、甚至為現代的中國社會,翻好了土壤,讓不是迷信的宗教、真正的信仰播種生長。可惜的是,他不知道若能以信仰的角度尋找美的根源,不但會引致對人生終極的關懷,並且解答了美術所提出的問題。
[1]「以美育代宗教說」北京神州學會1917年的演講,後刊登於《新青年》1917年。
[2]「美育代宗教」《現代學生》第1卷,第3期,1930年12月。
[3] 蔡氏「並不相信家庭有完美教育的可能性」,故建議設置公立胎教育嬰院,為供孕婦、胎兒及初生嬰孩最佳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