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浚明
在微涼的初秋清晨中醒來,望著灰藍色的黯淡天空,整理著肅穆的心情。因為那天早晨,我們要為剛離世的爺爺舉行安息禮拜。
●
基督信仰與所有其他宗教的差異之一,就在於相信「身體復活」,而非僅只靈魂不滅。當然,有些宗教中還是有關於復活的信念,也曾有人親身經歷死而復生;但這些與基督信仰的「身體復活」,仍有著根本的差異。後者意指在此世的終末到來之時,所有信從耶穌基督的人,都將擁有一個全新的、不朽永存的身體與生命。
這復活的新身體並非原有舊身體的復原或更新,而是「完全嶄新」的身體,不再受限於此世的物質時空與自然律。但這新身體仍然是個「身體」,而非具有身體形貌的靈魂,只不過新身體的組成質料並非此世的自然物質,因而得以永存不朽。另一奧妙之處,便是復活的新身體絕非與物質世界毫無關聯、甚或對立衝突;反而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關係。
第一位在此意義上復活,並以祂的復活確保所有信從祂的人,都將如此復活的耶穌基督,就是身體復活的最佳範例。根據福音書的記載,基督復活後的新身體超越了時空侷限,可以隨意出現或消失。在向祂的門徒顯現時,面對門徒的恐懼與疑惑,基督便對他們說:「你們看我的手、我的腳,就知道實在是我了,摸我看看,魂無骨無肉,你們看我是有的。」(路廿四39)甚至還在他們面前,吃下屬於自然物質的食物(路廿四41~43)。由此可見,復活的基督所擁有的,的確是個「有血有肉的身體」,而且並非「不食人間煙火」。
不只於此,更奧妙的弔詭是,在基督「復活後的新身體」上,竟然保留著「復活前的舊身體」的「受難痕跡」!基督甚至讓門徒親手觸摸(若廿19~20,27)。我想不僅因為這些受難記號,代表著基督對此世所有的受難苦弱者的深刻認同、憐憫、顧念與陪伴,更由於那些「聖痕」正是基督「愛過我們的痕跡」。因著對世上所有罪人的摯愛,祂甘願忍受肉體與心靈的極大傷痛與苦楚,甚至捨己犧牲生命,承擔了所有世人的沉重罪孽。而這正是人間最至極的愛:「惟有基督在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神的愛就在此向我們顯明了。」(羅五8)所以這份至愛才能強烈到跨越了死亡與復活,將舊身體的「愛的受難痕跡」烙印在復活的新身體上。
而這些痕跡也呼應了基督在受難前親自設立,且已在基督教會中奉行的聖禮──聖餐禮(亦即天主教會的「聖體聖事」)。因為聖餐中的餅和杯,正象徵著基督捨己受難的身體與流出的血:「……主耶穌被賣的那一夜,拿起餅來,……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記念我。飯後,也照樣拿起杯來,說:這杯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約,你們每逢喝的時候,要如此行,為的是記念我。」(格前十一23~25)這聖餐中所要紀念的基督「身體」,竟是復活前的「舊身體」!而基督之所以在復活的新身體上,仍保有的舊身體的「受難痕跡」,似乎也提醒著我們,要不斷紀念祂曾經如何地以舊身體的受苦捨命愛過我們。與基督同往厄瑪烏的那兩位門徒,不也是在一同擘餅時,才認出身旁的這位陌生人,正是復活的基督(路廿四30~31)嗎?
雖然基督徒的確不該過度留戀此世的舊身體,而應盼望復活的新身體,因為後者才是帶有榮耀、不朽永存的(格前十五42~43);但後者絕非對前者的斷然否定,不然為何基督舊身體的受難記號仍保留在復活的新身體上?為何我們要不斷在聖餐中,紀念基督為我們捨己受難的舊身體?猶有甚者,聖經更以所有(在舊身體中活著的)基督徒所組成的生命共同體─教會,來譬喻基督的身體(弗四12,哥一24);並且每個基督徒現在活著的身體,都是神的聖靈(聖神)所樂意棲居的聖殿(格前十五42~43),都應該成為獻予神的活祭(羅十二1)。
●
還記得將近15年前,摯愛的奶奶辭世,當我們為她舉行安息禮拜並將她的遺體火化安葬時,我深刻感受一種沉重到令人難以承受的遺憾,因為今後奶奶的面容與身影,只能透過她的照片、遺物、以及每個曾與奶奶同在、感受過奶奶的愛的場景,循著記憶去追念與緬懷。雖然確信奶奶安息在主懷裡,將來必會復活,我們終將在天上重聚,但還是難以排解這遺憾與傷感,因為曾被奶奶深愛過。而與奶奶更深地相愛相守了大半輩子的爺爺,心中的遺憾與傷感,肯定比我們更加沉重。但這次爺爺的離世,我所感到的遺憾與傷感又加增許多,因為爺爺比奶奶多在世近15年,那也意謂著,與爺爺同在的記憶,以及他所給予我們的愛,都整整多了近15年的分量。
現世的身體與生命是暫時的,將來復活後的身體與生命則是永恆的;作為基督徒的我們,便身處於從現在走向永恆的時間之中,以對將來復活與重逢的盼望,支撐著我們對已先行離世、暫時別離的摯愛親友的思念。這思念雖然傷感,卻不會絕望,因為在基督信仰中,決不會有「天人永隔」這四個字。死亡永遠不能讓我們與神的愛隔絕,當然也不能阻隔我們在神的愛裡,對所愛至親的思念,以及將來在基督裡復活後的重聚。
●
曾經極羨慕在基督生前跟隨過祂的門徒們,他們親眼目睹基督的行事為人,親身參與每個關於基督的重大事件。他們對基督的記憶,遠比我們鮮活深刻。我們這些後代的基督門徒,擁有的只是初代門徒的傳言所形諸文字的聖經,以及聖餐儀式中的餅和杯。這些如同已離世親友的照片、遺物與曾經同在的場景,我們只能在其中睹物思人(主),觸景傷情。或許我就像是那個多疑的多默,總是想親眼見到、親手摸過才甘心,總是難以體會「那沒看見就信」的福氣(若廿29)。
在信主多年之後,我終於明白,縱使未曾親眼看見、親手摸過、親身經歷基督,但那正是對「那沒看見就信」的信心的艱難考驗,因而這樣的信心才是真實的。不僅如此,我們在聖經的經文與聖餐儀式中,對那位從未親身經歷過的基督的紀念,以及對祂再度復返的等候與盼望,恰似對暫時別離的摯愛親友的思念。而這份思念因時空的距離而拉闊,並加增了愛的寬度與強度,甚至比與所愛之人重聚時更加寬廣堅強,所以能夠支撐著我們度過盼望重逢的日子。
所以,那沒看見就信的人,真是有福。因為雖然未曾親眼見過、現在也見不到基督,但憑藉著對聖經中的基督傳言的堅定「相信」,以及在聖餐儀式中對基督以「身體」受苦犧牲的「愛」的紀念,我們得以不斷地「思念」祂;且這份在主愛中的思念,會因著「看不見」的時空距離,而化為對基督復返的、既深厚又堅強的「盼望」。
●
在爺爺的安息禮拜中,望著躺在棺木裡、已冰冷僵硬的爺爺的身體,縱然深知爺爺早已不活在這個身體裡,不該「在死人中找活人」;但我始終無法漠然地對這個身體無動於衷。因為在這個身體上,有著太多爺爺愛過我們的痕跡:那些見證著他為摯愛的家人辛勤劬勞、鞠躬盡瘁、犧牲奉獻一生的白髮與皺紋;那曾以微笑帶給我們溫暖,與我們如同好友般談心,並曾對我們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的嘴;那曾經扶持、牽握、擁抱、撫慰過我們的手……。
而當鮮花佈滿爺爺的身體,棺蓋緩緩地闔上棺木,漸漸遮住爺爺的臉時,我終於不得不沉痛地面對這個難以承受的事實──今後爺爺的面容與身影,只能在他的照片、遺物、以及每個曾與爺爺同在、感受過爺爺的愛的場景中,去不斷地思念與追憶。但令我在悲痛中浮現些許安慰的是,瞥見棺木上的十字架浮雕,讓我確信對爺爺的思念,必會持續到我們一同復活、在天上重逢的日子。因為這份思念,是在基督裡。
當棺木被送進火化爐,淹沒在火燄之中,我的心還是感受到了一絲絲的痛;猶如每次領聖餐時,聽到餅被剝碎所發出的清脆聲響,提醒著我那就是基督為愛受苦犧牲的身體,從而感到一絲讓心微微抽動的痛。但目睹火化時的這一絲痛,或許也是因為那焚燒爺爺身體的火焰,正在將他身上愛的痕跡,烙印在我的心上。
「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記念(思念)我。」
這是爺爺的身體,為他深愛的所有親人奉獻一生。而我們如此行,為的是紀念爺爺對我們的愛,在基督裡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