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一個真正畫家的靈魂如果被炙燃起來,究竟能夠產生多大的力道,必須回到畫家為愛受苦與救贖的來時路才能測知。那樣的受苦已經過去,個人的救贖也已完成,卻是在每幅作品中深深留下了為愛而被刺透的痕跡。最近到南海路國立歷史博物館「心」賞以「燃燒的靈魂」為名的梵谷特展,就真的讓我邂逅了一個對愛懷有強烈而絕對渴望的靈魂。
七十七幅素描以及廿一幅油畫的展出,凡屬眼眸,都不能不令人投以深情的注視。是的,在最絕望的聖雷米(St. Rèmy)精神療養院裡,他卻是引我們注視到絕美的生命花園;
在與梵谷的「自畫像」四目相遇時,畫裡深邃的綠色雙眼,恍如成了我們映照自我的心鏡;
「他們無法愛你
你仍堅持真誠的愛
當內心希望盡空
還是有一片繁星點點的夜空
你結束生命如同殉情
我多麼想告訴你,文生
世界上沒有生命
如你這樣華美燦爛
繁星點點的夜晚
肖像懸掛空室
沒有框的頭像掛在無名的牆上
凝視世界,永難遺忘
像你遇到的陌生人
穿著破碎的衣服的破碎之人
血紅的玫瑰,銀白的尖刺
素色畫布,撞碎濺迸」
在梵谷的真跡前,我的心靈也整個被撞碎濺迸的愛情濡濕、浸透了,覺得生命中受傷的、與受損的都被寬容與接納了。梵谷燃燒的靈魂透過他的畫作觸動了我靈魂深處的真實感覺,並令我經驗到一種美,而這是多麼純粹的一種觸覺啊!在南海路與梵谷的心應心,終於讓我理解了美學家蔣勳在《感覺十書—蔣勳談美》中的一段話:「藝術並不只是看畫展、聽音樂會、高談闊論,藝術更應該是回到自己真實的感覺。」
是啊!要觸及那能抓住靈光一閃的永恆藝術,真的需要與藝術創作者心應心的接觸。因此,我所經驗的不再只是一場畫展的觀賞,而是讓梵谷的手-那仿若從「鳶尾花」花萼中伸出的雄蕊和雌蕊,在我的心靈裡顫動著,並散播著神奇的花粉,使我的心靈隨著這些飄揚的粉末,飄盪在梵谷生命的光與影當中。當停在「好心的撒瑪黎雅人」畫作前時,我終於驚覺畫面裡,那湧動的光及顫慄的影,不就是我生命光、影的反照嗎!
同樣地,如果我們要與永恆的存在對越相遇,那麼更需要心應心地讓永恆來接觸我們。在瑪竇福音裡,有一段耶穌治癒兩位耶里哥瞎子的描述,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啟發:
「有兩個瞎子坐在路旁,聽說耶穌路過,就喊叫說:『主,達味之子,可憐我們吧!』民眾斥責他們,叫他們不要作聲,他們反而更喊叫說:『主,達味之子,可憐我們吧!』耶穌就站住,叫過他們來,說:『你們願意我給你們作甚麼?』耶穌動了慈心,摸了摸他們的眼睛;他們就立刻看見了,也跟著他去了。」(廿30,32-33)
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在為羅浮宮所策畫的名為《盲者的記憶》(Memoirs of the Blind: The Self-Portrait and Other Ruins)的展覽專文介紹中指出,在這個治癒奇蹟裡,基督透過祂手指的接觸而把人引向精神的光明。而我更進一步想到,作為永恆在紅塵世間的臨在,基督透過接觸教導人如何去看,如何去知,如何去經驗那靈光一閃的不滅。但就如德希達所說的,如果一個人心靈內沒有信德、沒有記憶、沒有祈求、沒有感恩,那麼即使有眼睛,也看不到。因此,「我是為了判別,才到這世界上來,叫那些看不見的,看得見;叫那些看得見的,反而成為瞎子。」(若九39)
從觀賞梵谷畫作的神妙經驗到對永恆的體認,讓我聯想到我們在彌撒及祈禱的啟始,習慣在自己身上劃十字聖號,這記號正是我們在領受聖洗聖事時所接受的信德記號。這記號在舊約《雅歌》中,已經藉著新娘的口,向我們傾述了:「請將我有如印璽,放在你的心上,有如印璽,放在你肩上,因為愛情猛如死亡,妒愛頑如陰府:它的焰是火焰,是上主的火焰。」(八6)在這個因愛成傷的烙印裡,我看到基督正揮灑著如火焰般的愛情彩筆,在我們生命的畫布中,層層地塗抹上豐厚的生命染彩,且如我所看到的梵谷畫作一般,在筆觸中處處顯出祂那被刺透的愛情痕跡。而如果我們以信德、以記憶、以祈求、以感恩去觸摸這愛情,那麼我們的生命將會被這愛情緊緊擁抱。
所以,當我在身上劃十字聖號時,就好像基督握住我的手,去觸碰祂那被刺透的五傷。讓我們再度觸覺到猶達斯的背叛、伯多祿的背信、多默的懷疑、瑪利亞瑪達肋納失落的回音、厄瑪烏兩個門徒的絕望。但是心靈的觸覺裡會有真正的關心和安慰,我感覺到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身體的無力和絕望,也感覺到祂身體的刺痛。雖然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安慰,但祂可以感覺得到我的體溫,也感覺得到我願意向祂開放我自己,並活在祂內。
所以,當我在身上劃十字聖號時,就好像基督牽引我的手,去觸碰我那或許寧可遺忘的心靈深處。耶穌用祂破碎的身體,體貼著我生命的五傷:驕傲、忌妒、憤怒、慳吝、色慾、和貪饕等。祂那發自生命肺腑的體貼,自有一種動人的力量,使我願意回到我那刻意遺忘之地,牽引我敞開那拒絕一切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進入的辛痛處。因為基督因我的罪而痛過,所以祂知道我身上的痛,只有祂了解我生命裡的大痛與大愛。
「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