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最近讀蔣勳的生活美學著作《美的覺醒》,書中提到台北故宮博物院典藏的宋朝畫家馬麟的〈靜聽松風圖〉。我隨即打谷歌(Google)上網搜尋這幅圖畫,只見畫裡描繪著深山流水間古松兩株,老幹橫偃如虯龍蟠空;一高士憩坐於松根,其身向後倚斜,右手支於松幹,左手輕執衣襟,傾首凝神諦聽;其左下有一侍童,操手執扇側立。
的確,當我靜下心來,進入到「靜聽」的境界觀畫時,畫中人物刻畫入微的生動表情,其全神貫注的靜默神態,似乎也讓我聽到了迎風搖曳、抑揚迴盪的松聲。甚至在煙水迷茫中,也聽到了畫面後方那一脈山水相映,溪水由左向右自山谷中緩緩涌出的潺潺流音。
從這幅畫,我體會到的奧妙處是,當觀畫者靜到某一種程度,處在最安靜的情況時,就可以體會到風、松、畫中人物以及觀畫者彼此的共鳴關係。而也只有在完全的靜默當中,才能把外在聽到過的聲音沉澱、過濾並昇華為心靈上的聲音;甚至才能穿越噪音,去找到真正的旋律。我的另一次靜聽經驗,就親身發生在日本鐮倉的松ケ岡東慶寺。
唐朝詩人杜甫的靜聽能力更是高絕,他甚至可以聽到「無聲」。在〈春夜喜雨〉中,他這樣吟唱著:「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詩人側著心靈的耳朵,靜靜的諦聽著,以整個的盼望和全部的期待聆聽著,而他終於聽到了,聽到了萬物被纖細雨點滋潤以後,漸漸甦醒過來的聲音。他形容那很細微的生命蠢動的聲音是「無聲」。事實上,這充滿盼望的「無聲」正是詩人在嚴酷的社會現實中,上下求索,以詩心詩情呼喚著世人心中的善念,興起對美好未來的渴望。杜甫悲天憫人的情懷,讓他可以在眾多喧嘩裡聆聽到心靈深處夢想的聲音。
是的,「靜默」可以揭去表象或雜音的布幕,讓人直達事物的真相;也可以穿越噪音,聽見真正的旋律。而在安靜中聆聽的這些經驗拾掇,幫助我懂得了在禮儀中「靜默」的妙處。
在《彌撒經書總論》第56號中,提到彌撒裡「聖道禮儀」的舉行方式:「聖道禮儀應以有助於『默想』的方式來舉行。因此,應避免任何有礙收斂心神的倉促方式。」而為了讓參禮者的心靈達到與天主以心應心的「默想」氛圍,《彌撒經書總論》第56號也提出了具體的實踐方法:「聖道禮儀中宜有片刻的靜默。這靜默要切合參禮團體,讓他們在聖神的推動下,汲取天主之聖言,並以祈禱作回應。這些靜默時刻,宜於聖道禮儀開始前,第一篇與第二篇讀經後,以及在講道後予以遵守。」
「靜默」能夠讓人不只是用耳朵器官,更是用心靈聆聽天主聖言,甚且能夠諦聽到天主聖言在「細無聲」中潛移默化我們的生命。
這「靜默」首先指的當然是一種外在的沉靜,或是一種表情的肅靜。然而,它不只是外表的安靜而已,更是在思想、情感和心神上獲致平衡,而達到一種內在的絕對心念。因此,「靜默」主要是隸屬於內心的領域,在這領域內,它是既遼敻又深邃,既無法給予制定尺標,亦不能為之劃定界限。它是如此地深不可測啊!
「靜默」不僅可以使我們個人與天主建立一份生命相屬的關係,也可以幫助我們成為一個真正的敬拜團體。當信友們聚集在聖堂內舉行禮儀時,其之所以可以稱為「教友團體」,那是因為信友們的心神收斂,彼此心交神契、融為一體,一起走進了「精神聖堂」。甚至可以說,當眾人同心合意組成屬神的聖堂空間時,真正意義的團體才會出現。而也就是因為彼此的精神相通,所以才能超越那有形可見的建築物,建構成舉行聖祭的真正屬神的「聖堂」。因此,一個真正「聖堂」的產生,或更好說,一個舉行敬禮的信友團體的建立,就是由「靜默」開始的。
除此之外,「靜默」還可以使得將要開啟的語言變得更有力量。因為我們的心靈如果不在靜默中養精蓄銳,而一直處在聒噪當中,那麼勢必讓語言失去生命的色澤與質感,而變得平庸。這就如同一塊不斷播植而不休耕的麥田,很快地便會實力涸竭,成為瘠田。因此,欲使言語在這俗世的喧騰裡,散發出靜謐的生命氤氳以及靜沉的力量,就必須經過靜默的陶冶。
為此,我們應當善藉靜默與言語來發揮天主的真理,以及宣揚得救的福音;善藉靜默與言語來宣揚耶穌的聖心,因為聖父的愛情就生活於這顆聖心內;善藉靜默與言語來表達我們的心跡,向耶穌傾訴愛慕的心懷;更進一步說,在靜默與言語的節奏中,我們便可以慶祝感恩聖事,參與信友們因神聖奧蹟而形成的共融團體,因為神聖的彌撒奧蹟就是藉人的言語來完成的,基督就是將這言語囑託自己的宗徒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而捨棄的,你們應行此禮,為紀念我。」(路廿二19)而當我們按照基督的囑咐,舉行這項奧蹟時,這言語飽含了耶穌在墳墓中絕對寧靜過後的力量,源源不絕地激盪出生命的火花。
所以在舉行彌撒時,「靜默」是至為重要的,因為靜默會幫助我們在混濁的思維裡聽見天主的聲音。因此,要懂得參與禮儀,就要學會靜默,靜默會指引我們與那向我們訴說愛情的天主聖言相遇,並且聽到天主的心事底蘊,同時在我們的生命中綻放出如愛情般一見鍾情的璀璨光輝。
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道德經》裡老子說過的:「大音希聲。」我反反覆覆感受著這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