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孟怡
海地大地震過後兩天,我到輔大參加彌撒,彌撒過後,我習慣坐在祭台前,與耶穌安靜地談話。我望著耶穌的面容,默想著祂在十字架上的苦難宣告──「我渴」。
那天,我聽到十字架上的召喚,也答覆了「我願意」之後。便踩著一地的月光回家。
前三天我們在OECC(海外工程公司)裡愉快地接了一些簡單的刀,雖然這些刀很簡單,但足以讓這些病人挽回一條腿、一隻手或一隻眼睛。其中有個十六歲的大男生讓我印象深刻。地震時他被倒塌的房子壓到小腿,求診時已經是第十天了,小腿腫得跟大腿一樣粗,小腿表皮有個小小傷口滲出膿液。除此之外,他小腿的感覺與活動也逐漸變差,需要馬上開刀。在徵得家屬同意後,便開始了我們在海地的第一台刀。
後來三天,我們到海地最大的醫院守夜間急診,因為所有的主要建築物已被震得東倒西歪,所以當各國醫療團進駐後,大家紛紛在空地紮營,形成病人住帳篷內的奇異景觀。
在值夜班的幾個晚上,我們外科四人組總會趁著閒暇沒事為病人換藥,通常都是接近清晨的時刻。住院的病人大多有外傷,只要沿著腐肉的氣味前進,必定可以找到傷口最嚴重的病人,然後七手八腳的把病人從睡夢中挖起來,刮爛肉、清傷口、換藥。過程中最多給他們一支嗎啡。我想這應該是所有病人共同的夢魘吧!不過這經驗也成為我的夢魘,在外傷科的手術房工作很多年了,從沒看過病人的傷口可以爛成這樣,也許是外傷的病人太多,嚴重的病人必須被迫等待慢性死亡……
為他們清理潰爛的傷口是我們最痛苦的時候,一把組織剪與鑷子在手,明知道要清到爛肉去掉,傷口冒出新鮮的血才算數,但面對病人痛得渾身顫抖的身軀,我卻忍不住手軟想哭,真為自己的不夠勇敢感到生氣,也為病人的處境感到無能為力!但不清傷口,病人不知道還可以再多活幾天……。支援夜間急診的第二天,我們為病人換完藥之後,步出病房,我忽然好想哭,卻哭不出來,心裡像是被一把利刃狠狠刺穿,如果可以,真希望當下有個人狠狠賞我一巴掌,讓我有藉口可以哭出來,有一個可以讓我放心依靠的肩膀。
守著急診的夜晚,腥臊的夜風和著彎彎的弦月,散發出一種奇異蒼涼的美感。我漫步在頹廢傾倒的醫院建築間,走過其中一棟坍塌得不成樓型的廢瓦堆前。據說,這棟大樓的前身是當地的護理學院,當大樓倒塌時,其中還有十多名學生被壓在裡頭,現在仍未挖出。我想到一千九百多年前的龐貝古城,也是在一夕之間就飛灰煙滅,當時的月光也是這樣蒼涼嗎?
我在處處是廢墟的城市裡行走,閱讀歷史,閱讀悲劇,好像過去與現在的時空被交疊著……,彷彿看見鮮血熱烈地噴灑在天地間,轉眼卻綻放成奇花異卉,傷亡者走進蒼茫的白霧中,稚悅的幼兒卻奔馳在田園間……。我從廢墟中抬頭望天,盈盈的月已昇起在枝枒間,在月光與樹影交疊的迷亂裡,我不知道什麼是永恆?
「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悲劇發生?」我問同行的Dr.Scott,他是虔誠的基督徒,這些日子他與Dr Young總帶著我們一起祈禱,他們身上散發出一股蝴蝶與坦克並存的氣質,那是一種極為溫柔卻又十分堅毅的力量,讓人感到即便是目睹到再大的苦難,心都可以被放在一個很安定的位置,或許是他們已經具體地活出基督的影子,在絕望處種下希望的種子。我們都看到了悲劇,我無解的,希望他有個圓滿的答案……。
「妳的答案是什麼?」
「我不知道……當目睹這一切巨大的災難之後,好像心中只有一句話反覆迴盪『天地要過去,但是,我的話絕不會過去。』」這是聖經章節上的一段話,很細微但堅定,此刻正支持我走過最悲傷的時刻。
Dr.Scott默然無語,過了一下子,他輕輕地開口:「我們一起來為他們祈禱。」
急診的最後一晚,有位老奶奶,呼吸與心臟都衰竭得幾乎要停止了,身上沒有任何維生的設備,也沒有家屬,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身上沒有衣服可蔽體。同行的素卿捐獻她的小外套,請我與淑秋為她穿上。在為她穿外套時,看見她胸前懸掛著一條我自幼就很熟悉的玫瑰念珠,我為她穿好衣服後,一隻手牽著她的左手,另一隻手覆在她的前額為她祈禱,希望在天上的媽媽悅納她的靈魂。
我凝視著這張枯槁的容顏,想起她在生命最初的那一刻,應該是父母親心頭上的一塊肉;曾經是某個人深深愛戀的妻子;或許也是孩子心目中的一片天……,可是就在生命逐漸流轉的過程中,她失去所有的一切,是地震把她的全部都摧毀掉,使她成為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嗎?她知道縱使全世界的人都捨棄了她,還有耶穌愛著她嗎?在祈禱中,我默默地陪著她從喘息到斷氣。最後所有夥伴,都一起來為她祈禱,祈禱的過程悲傷而美麗,我們無法再留住她的生命,但期盼她要去的地方會比這個世界還要美好純淨,這是她人生的最後一程,也是我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回到多明尼加的晚上,外科團隊決定要一起做一個團體治療。精神科的沈建良醫師是最佳人選,他誠懇地引導我們說出內心感受,聆聽每個人的傷痛,在傾聽的過程中,我深深感覺唯有謙卑地承認自己的軟弱,悲傷才能釋放。當我們各自將傷痛講出之後,忽然,原本流不出的眼淚竟悄悄地奪出眼眶。在這過程中,我感覺到在其中流動的不只有悲傷,還有很多的愛,因為愛而流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