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前記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瑞士白冷會的艾格理神父(Pater Egli)曾在台灣駐留十多年。他不但以自身的力量,默默工作,挖掘出大量原住民文化遺寶,也在蘭嶼拍攝達悟族人的生活點滴,幀幀照片,真實而自在,全是再也喚不回的流失記憶,彌足珍貴。
筆者在蘇黎世訪談神父兩次,目的是要記錄下恐怕已沒有多少人知道的、艾神父愛台東的心懷,以及他對台灣本土文化的貢獻。為了書寫方便,也為讓讀者感受神父因遠距眺望往事而不帶情緒的真誠,下文以艾神父第一人稱的語氣寫成:
1929年,我出生在瑞士琉森邦的一個小村子裡,父親是修理農車、馬蹄的鐵匠,母親除了繁瑣的家事,還要料理八個孩子,竟日操勞。我們村子保守封閉,但信仰虔誠。
幼年時,我家隔壁住了兩位老小姐,非常友善,和我家人相處得極好,我常去她們那裡串門子,在她們家讀了許多兒童聖經故事,深受吸引。
我們村子有三位本堂神父,下午我會去和他們一起唸玫瑰經。從小我就立志當神父,卻不曾對任何人談起。多年後,母親病重,我回國探視,和妹妹輪流照顧她,母親才在病榻上透露,原本她就希望我能當神父,只是沒說出口。當時我已是神職,算是沒辜負她的期望了。
我不到12歲就去茵夢湖(Immensee)讀書,高中畢業後就入了白冷會。我用一年的時間準備自己,不斷看書,聽道理,並認識白冷會。接著,唸了兩年哲學、四年神學,於1955年晉升鐸職。原本我想去非洲傳教,總會長卻安排我去美國進修。後來美國沒去成,就派我去了日本,自此,我和亞洲文化結下不解之緣。
在日本的頭兩年,我專心學習日文,然後傳教六年。33歲時,到了台灣,先在新竹學了9個月的漢語,以後到台東當本堂。由於當地有許多原住民,我的日本話再度派上用場。
為了傳教,我創立一個青年中心,每週六有跳舞、遊戲、唱歌等活動。沒料到,這個以年輕人為主的設計,竟然大受歡迎,每天晚上青年中心外面停有約100輛腳踏車,學生們因為家裡太小、太吵,都喜歡來這裡讀書。
有時候我和他們去爬山、露營,也免費教有興趣的孩子彈鋼琴。然而,我並不特別講述教會的道理,強迫年輕人入教;佛教在中國也要六百年後才讓人接受。只要我的孩子們願意接觸天主,回家前願意和我去教堂晚禱,就已經是小小的成功了。
每個地方都有其特有的生存智慧與生活方式。在異地他鄉生活,入境隨俗最是重要。台東的氣候溼熱,夏天尤其難受,不過凡事要忍耐,就像台灣人說的「習慣就好」。我看農民們吃完中飯就在牛車下休息,下午兩點才又開始工作,所以我也學著每天午休,因為我知道,按照當地人的習慣過日子,就不容易生病。
當時我對原住民生活有極大的興趣,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便下定決心深入研究。週一是神父休息的時間,我經常帶著酒和餅乾去到大樹下,把老人們集合起來,請他們說部落的故事。他們大約十多人,上午談了一陣,中午回去吃飯,下午又繼續聊。我陸續錄下談話內容,約七十多卷錄音帶。後來,我把這些故事內容大略畫在一大張紙上,攤開給老人看,他們覺得生動而有趣,紛紛圍攏過來,看得津津有味。故事中有錯誤或不清楚的地方,他們會彼此討論、相互糾正,這就保證了故事的正確性。
我原先是用日文和他們溝通,後來發覺不夠,才興起學排灣族語言的念頭。我以小紙片記錄生字,十多年的時間,紙片越積越多,後來請教一位在台灣的德國語言學教授,如何把羅馬字的拼音方法運用到排灣族的語言上。這事不簡單,有些排灣語的發音,羅馬字無法完全呈現,我就必須想法子克服這個障礙。
有位排灣族女士幫了很大的忙,她修正我的發音,有些字甚至要幾年以後我才真正懂得。經過長時間的查核與反覆修正,終於出版了排灣語-德語/德語-排灣語的雙語字典。我知道研究原住民文化的台灣人大都沒細究語言,只把重點放在風俗習慣上,所以語言方面常是錯誤百出。此外,我也寫了本排灣語文法書。
能了解原住民的古老傳說,對我的傳教工作很有幫助;我運用他們已懂得的故事,講述聖經的啟示。例如,傳說中,一條百步蛇常來拜訪排灣族的女孩Vulangau。蛇每次來總會帶來美麗的玻璃珠,並把它們放進裝檳榔的小籃子裡,如此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玻璃珠積多了,蛇就用兩個大甕裝下珠子,把甕擺在門前大樹下。Vulangau的皮膚從腳開始往上長出蛇皮的花紋,卻仍保有人形,直到蛇紋覆滿全身,Vulangau便和百步蛇結婚。從這個故事裡,我知道排灣族人非常看重彩珠,便告訴他們,耶穌的寶血讓我們得到真正的救贖,正如同排灣族人的彩珠那麼珍貴。經我這麼一類比,他們立刻懂得耶穌的受苦隱含著多麼稀有的價值。
從和排灣族人相處的經驗,以及個人興趣的驅使,我蒐集了100個故事,寫成《Mirimiringan-Mythen und Märchen der Paiwan》(排灣族的神話與童話)這本書。神話說明了人種或部族的宇宙觀,和對人類起源的看法;童話則是社會議題的直接反映。透過神話與童話,便可直接有效地認識「民族根性」。
我原是知本村的本堂神父,後來有機會回到瑞士蘇黎世大學,取得民族學碩士及語言學碩博士學位。這全和我在排灣族生活有關,可說是工作與興趣的結晶。把耶穌寶血和彩珠做比喻,是牧靈工作上的運用;而彩色玻璃珠的起源與流傳,就屬於我的學術研究範圍了。
彩珠可能是2000年前埃及人的傑作,在非洲西部與義大利的威尼斯都曾發現過。至於排灣族人,家家有彩珠的現象,或許是由阿拉伯人傳到印度東部及菲律賓一帶,再輾轉到達台灣。
人生經歷,常是偶然造成的,有時即便刻意計畫,也不見得就能擁有。在台東時,我和台灣人一樣,騎著摩托車到處去。有一天,出門拜訪另一位神父,摩托車經過一處地形特殊的地方,引發我的好奇。眼看農人耕地翻土後,顯露出一層含有物品碎片的沙土。那地勢,有山、有田,直覺告訴我,地底下可能埋藏著一些古代遺址。問了許多人,卻沒一個能說得清楚。
後來我更注意到,在沙石被風吹走的一些地方,器物碎片就顯得更多、更清晰,我的好奇心也因而越來越高漲。到了冬天,田裡活動停止時,我獨自開始了在異地他鄉的探奇之旅。
為瞭解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我準備簡單的工具,在田裡挖了起來。接著,我又請鐵匠依照我的想法,做了方便探測的工具──一根垂直的鐵棒,其中一端裝上橫木塊。我兩手握住橫木,以全身的力氣把鐵棒壓向沙土深處探觸,碰到物品時,手心便一陣麻痛。肉體的疼痛卻讓我心裡歡喜,因為就在我手下,正躺著神奇文化的遺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