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台北市有一家歷史悠久的老店,以專賣蒸餃與酸辣湯聞名。十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經常和好友阿亮上門點個三籠兩湯,享受當窮學生的小小奢華。
離開台灣後,那家蒸餃樸實簡單的美味卻依然叫我流連忘返。每次回台,總會找時間去吃一頓。不僅如此,就連丈夫修一以及公公、婆婆都愛上了這家福爾摩沙的小吃店。他們每次來台灣玩,總也會將「蒸餃」列入必要行程中。因此,對我而言,那家的餃子與酸辣湯已成了某種程度的「家鄉味」。
十多年來,老店鋪的味道一直沒有變。然而,蒸餃的價格卻節節上升。每隔一陣子回台灣,就見到貼在牆上的壓克力價目板又多了一塊修改的痕跡。上門的客人多了,也開始有了日本美食雜誌的報導。老闆見商機隆隆,於是開發出各式各樣的新產品,從小籠包、鍋貼、水煎包、蘿蔔糕……一直到玉米濃湯都有,菜色五花八門,繁雜多變。蒸餃與酸辣湯,有還是有的,只不過不再是「專賣」了。
前幾天,我又重返那蒸氣繚繞的店內,點了一籠蒸餃與酸辣湯。津津有味地吃了兩個熱呼呼的餃子,正要伸筷夾起第三個蒸餃時,問題出現了!
第三個蒸餃裡,混著一根又長又黑的細線。
我有點驚訝地伸手拉拉那根奇妙的異物,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然而,它卻屹立不搖地被一起捏進了餃子中,就算我再怎麼努力想像,也無法將之看成是除了「頭髮」外的東西。
真是傷腦筋。
抬起頭來,發現店內除了自己外,還坐了一桌聽起來像是從香港慕名而來的觀光客。我不想引起騷動,因為人手製作的東西,會出差錯原本就是自然的,不值得大驚小怪。於是,我靜靜地起身,走到正在聊天的老闆娘面前,小小聲地告訴她:
「老闆,我的餃子裡有頭髮。」
老闆娘有點吃驚,不太高興地看了我一眼,隨即來到桌邊,怒火沖天地瞪視著那顆長頭髮的蒸餃,彷彿見到一個尋覓已久的世仇一般。她板著臉,皺著眉頭轉身拿了一籠新的蒸餃,「乓!」地一聲丟在我的桌上。又像忽然想到什麼似地,重新審視了一次那只我用過的舊蒸籠,順手抄起一把夾子,從新蒸籠中相當精明又準確地夾走兩顆蒸餃。然後,便二話不說地離開了,只留下八顆冒著熱氣的餃子,和瞠目結舌的我。
我默默地吃著剩下來的餃子,和有點兒涼掉的酸辣湯,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從頭到尾,那位可憐的老闆娘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她的嘴角一直是下垂的,在她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的喜樂。
我記得,從前的她是會說會笑的。那時的菜色雖然只有兩樣,客人不像現在這樣多,也沒有美食雜誌的介紹。忙碌,還是一樣的忙碌;然而我總覺得從前的她似乎忙得比較快樂。
那叫我想起了中野神父曾經分享過的故事。日本鄉間有個小村莊,只有幾戶感情相當要好的人家。他們的孩子彼此玩在一起,父母們也如同親人般地有來有往。那些人家雖然都稱不上富裕,卻總是笑聲不斷。後來,政府決定要開闢一條新的公路要道,正好會經過那個樸實的小村莊。於是,徵收土地與利益分配的問題出現了。那幾戶人家和樂融融的情感間,開始有了一道裂縫。糾紛與不平、爭吵與抱怨宛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到最後,公路是蓋好了沒錯,村莊裡的人家也都領到了不算低的補助金;然而,已經撕破臉的家家戶戶卻也紛紛修蓋起了高高的圍牆,從此不再往來……。
金錢,的確是有了。但是,失去的東西似乎更多。
付帳的時候,老闆娘收了我的鈔票,用比蚊子還要細的聲音咕噥了一聲:「不好意思」。我驚喜地急忙回答:「沒關係沒關係。」然而,話還沒說完,她卻早已不知道走到那裡去了。自始至終,我們的視線沒有交接過。
離開時,有兩個客人東張西望地進了門,與我錯身而過。她們還沒坐下,老闆娘竟馬上飛奔而至,氣急敗壞地大聲警告:
「我們有基本消費喔!」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了一下,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牆上竟然又多了一張新的告示牌:「本店基本消費:每人一籠」。那個事實真叫人難受,我低著頭離開,心中不住地為那位不快樂的老闆娘祈禱。
在不知不覺中,我們是多麼容易被一些有形的東西綑綁與麻痺,並因此賠上更珍貴的美善啊?看得見的東西固然重要,有時候,看不見的東西卻更有價值。只是,我們往往容易只看到大樹,卻忽略看來不起眼的小花。多麼可惜!
願天主祝福這家我和日本家人所喜愛的小店,更祝福那位忘卻喜樂的老闆娘。我們都是極其軟弱、極其需要祈禱與提醒的人。我真的希望,下次回台灣再度去吃蒸餃與酸辣湯時,也能重見老闆娘打從心底發出的微笑呢!
「人縱然賺得了全世界,卻賠上了自己的靈魂,為他有什麼益處?」(瑪十六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