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艾神父的攝影作品
由於年代久遠,棺材裡有些陪葬的器皿,顯得非常脆弱。我緩慢地以小刷子或小刀去掉附著在器具上的沙土,然後小心翼翼地包裹存放著。經過三年一點一滴的工作,終於在青年中心開辦展覽會,讓這批古物面世重生。
四十多年前的台灣有個很有趣的行業,就是為電影廣告畫看板。這次的展覽,我也請了畫看板的師傅,畫了出土的器皿做為廣告宣傳。在每個小展覽室,則安排大學生協助解說。
這些古物,係分屬於五個不同文化,還造成相當的轟動。台東縣長甚至要我捐出這批器物,我卻寧願放在青年中心,並非自私想據為己有,而是認為,這些古物應該由博物館收藏,不是憑白無故地讓台東縣政府拿去出售。
艾神父的攝影作品
艾神父的攝影作品
艾神父的攝影作品
想到我辛苦挖掘出土的古物、和對其後續的研究、以及與台灣當局的這一段過往,真令人心有悽然之感。
為了這項發現,我參考日本及中外的史料,寫了許多篇論文,有些發表在夏威夷的人類學雜誌,有些成了博士論文的篇章。當時台灣的考古學界,因為沒人在台東做田野工作,所以我請人譯成中文的研究報告,也就無處發表。台大雖然有考古系,但似乎只是上課或以考試評分,缺乏實地工作的經驗。
當我這個外人提出具體、實質的成績之後,由於本位主義、以及華人社會最普遍的顏面問題作祟,我便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遭到排擠。
最終,這批古物是由台北省立博物館收藏。古物的出處說明,原本還把我的名字擺上,後來卻無端消失了。從此我和辛苦挖掘出來的古物完全斷絕關係。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是台大考古系的教授讓政府硬把我的發現與收藏「收歸國有」。
當年國民黨政府一心一意要「反攻大陸」,害怕這批古物是純台灣本土的物品,和大陸無關;加上我是瑞士人,瑞士和台灣也沒有邦交關係,所以對我極不尊重,也沒讓我得到應有的心靈上的報酬。還好我一直有天主可以依靠。
現在換了一個世紀,台東也有了自己的博物館,我每次回去就聽人說:「應該把艾神父的東西要回台東來。」讓我覺得相當安慰。
我和台灣的恩怨還不僅於此。由於青年中心的成功,救國團不喜歡我,認為我有意和他們打擂台,搶奪市場佔有率。說穿了,就是怕我的影響力太大,讓他們失去對年輕人的主導權。這事真讓我啼笑皆非。
台灣類似白色恐怖的肅殺氣氛,到現在我還能強烈感受得到。那時,他們甚至運用手段,對付像我這麼一個在政治上毫不相干的人。至今回想起來,有件事仍讓我心有餘悸:
某天,有個花蓮的警察來找我。那天辦公室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他問我想不想買一把手槍。正當他要打開包裹時,恰巧有學生來聽唱片,而替我解了圍。
後來我才想到,這人是有意設下圈套,要把手槍放在我的辦公室裡栽贓,以便有理由將我除掉,逼迫我離開台灣。這事對我的精神打擊甚大,讓我常夢見有人要殺我。後來回到瑞士,經過七個月的休養,整個人的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
回想我這一生的神職生活,是克苦、是奉獻,也是身為神父應該承受的;如果能重新來過,我仍會選擇神職生涯,不過,我會變得較有批判性,不再這麼順從,這麼守「法」。
教會中許多爭論性的議題,如女性神職、同性戀問題等等,在現任教宗的保守作風下,不可能有任何改變。我總認為,只因為是女性、或是結了婚的男人,所以不能擔任神職,非常可惜。而同性戀是屬於心理與醫學層面的問題,教會其實可以避免在這方面表明立場後、又無法還原或自圓其說的尷尬。
另外,以我在台灣的經驗為例,教會如果能在派遣神父、修女去到異國之前,讓他們先多了解該國的社會及人文背景,便可減少他們摸索的時間,並能更快速地融入當地的生活;甚至在對異鄉人講道的初始,若有心理學家陪伴、並分析在地教友或望教友的心理反應,對傳教工作必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尤其在傳教時,神父因講錯話而讓人受到傷害,是非常糟的事情。
如果在我去台灣之前已經研究過民族學,就能提早了解排灣族人各層面的情形,也較容易把教會訓導和排灣文化結合起來;透過他們早已熟悉的故事來講天主教的道理,或是以他們的童話來啟發天主的旨意,傳教工作也就方便、快速許多了。
當年和台灣年輕人在一起,是我非常喜歡的工作。如今我已經是個八十歲、退休的老人,除了寫書之外,還要到蘇黎世的堂區幫忙主持彌撒,這當然是因為缺乏神職的緣故。
我有時候會騎腳踏車運動,也很願意和我年紀相仿的教友們話家常。近來我又重拾年輕時的興趣,到處去拍照,只是不像在台灣時,使用笨重相機、拍攝現在都已絕版了的蘭嶼人生活照片那般。我現在學會數位拍照,自己做power point,再以電子郵件傳給親友們。
我的晚年生活,輕簡而豐富。雖然有時想到教會表現過於保守、不合乎時代,便感到痛苦。不過,亞洲人常說的「沒辦法,忍耐吧!」對我有很深的影響。所以在我不贊成教會的某些做法時,心裡仍是台東人所稱呼我的「那個奇奇怪怪的神父」那般叛逆,但情緒上也能以「沒辦法,忍耐吧!」而讓自己好過些。
後記
據聞,另有一位瑞士籍的雷化民神父(Franz Leimer,台東人稱他為「雷公」),成立台灣東部第一所職業訓練學校,把瑞士極為成功的建教合作傳統移植到台東,招收原住民殘障生,讓他們學得一技之長,蓄積謀生能力。雷神父回瑞士募款,也把人送到瑞士穩健的公司、工廠學習,訓練種子教練隊,為台灣培養出許多工業生產的人才。
筆者在瑞士親眼所見的是,原在印尼服務的神父,回瑞士時,打電話詢問各個工廠,是否願意提供印尼年輕人實習的機會。應允的工廠提供住宿及合理薪資,廠方獲得較廉價的勞力,實習者有優良的環境學到更好的技巧與方法,雙方均可受惠。
雷神父已過世多年,他本人或其他外籍神職人員是否像艾神父那般,曾在工作上和台灣政府或社會有過不愉快的經驗?知道原委的人應該將實情公開,讓這些將青春、精力、智識、能力,無條件貢獻給台灣的外籍神父得到應有的重視與公平對待,讓他們的事蹟能夠流傳久遠;這應該是台灣人可以做得到的、最基本的回饋才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