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玫玲
陸神父,主內平安:
剛剛從郵箱丟了兩張卡片回來。今年只有回卡,沒有寄卡。怡霈遠嫁英國,卻總記得給我們寄卡片,據她觀察,當今之世,在各個節慶、紀念日,還肯走到郵局,以女王陛下大頭照為憑,殷勤相互寄卡傳情的,大概只剩下大英帝國臣民了。
然而,從小,媽媽就教我們給在新竹的祖父母寫信。
新竹幼稚園才畢業,我們一家就移居遙遠的台南縣,從「新塭」、「鐵線橋」,雖然終於定居「新營」,依然連年喬遷。當時,墨黑色、沉重如「啞鈴」的電話,只有少數人家擁有,更別說依「賴」「微信」「郵箱」傳「臉書」;要互通音訊,必須端坐岸前,一筆一畫,把心聲「實實在在」刻印信箋上。
漸漸長大後,才知道,媽媽也是從小寫信。二戰期間,她和舅舅阿姨們一起,給遠在大陸的外公,又寫又畫,寫「大字報」型家書,藉魚雁傳遞五個稚齡孩子,對「歐逗桑」無盡的思念。
外公英年早逝,媽媽對外公的懷念再也無從寄出,年年月月,蝕心噬骨,如同橫山冬季凍人的陰鬱濕氣,我相信,這是阿姨和媽媽在副熱帶台灣成長,卻總是畏寒的原因。
89年,為了再進修,我們越洋大遷徙至比國,正逢您在新魯汶大學度安息年,您形容我們一家四口是,「連根」從東土「移植」至西域,屈指一算,至今前後竟然又搬了四次家!
永遠記得,在機場臨別時刻,沒有哭哭啼啼,五歲的荳荳斂容正色質問:「你們為甚麼把我帶去那麼遠的地方?」相隔萬里,兩姐妹就用從小上「阿嬤私塾」的成果,給阿公阿嬷寫信,我則藉輕薄短小的航空郵簡,隆重填滿孩子的成長史。媽媽過世後,我們發現,孫女兒又畫又寫的「情書」,她一一珍藏篋中如真珠寶貝。
總說「拋磚引玉」,這一陣子讀《德日進書信》(註),發現這話反過來說也對,借德日進這塊玉,讓我反省「所來徑」。作為頂尖的地質學者,又是權威古生物學家,他一鍬在手,跨越歐亞非三大洲,探究開天闢地之奧祕,參與「北京人」的發現,畫出第一張「中國地質全圖」。
他的一生也像他分析的岩層,經過高溫、高壓鑄煉,卻沒有因此變成冥頑堅硬的化石,如他的名字-Pierre,從遙遠的東方,他忠實的藉著書信,向神師華龍生(A. Valensin S . J.)傾訴心聲,神師完全的傾聽接納,如天父接納人子在曠野的禱聲,一往一來,時空凝結,化石淨化成為磐石。
十年前,趁復活節假期,曾有幸搭朋友便車,往露德朝聖;途中,經過1891年他出生的法國中央高原,歐汶省,當時,我並不知道這裡就是德日進的故里。
據載,德日進學識淵博的父親,最喜歡帶領眾多子女,在山林原野,健行探索;但見遼闊的火山群已一一沉睡,田壟間,數抹殷紅,存留熔岩記憶,萌芽的嫩綠,瀰漫空氣中,散發出無法形容的,屬於初春永恆的清新、安寧。追憶此情此景,內心浮現鄂爾多斯沙漠之旅……。
那是五年前的復活節主日,盛大的彌撒一結束,銀川熱心的陳保祿教友立即載我們遠征,風馳電掣,眼前所見,仿佛海市蜃樓,真實而虛幻。
當我們抵達德日進發現孩童門齒化石的,薩拉烏蘇河舊石器時代遺址,風起塵揚,我們幾乎聽不見巴神父的導覽。迴目四望,遠方山谷內一縷炊煙裊裊升起,淡綠淺黃,虔敬的勾勒出與世無爭的靜謐溫柔,面對此情此景,心裡有個聲音邀請我跪下……。
德日進在中國的二十個春秋,寫出《人的現象》《神的氛圍》《在世界祭台上的彌撒》,該是他對聖神召喚的答覆。
我一直喜歡塞尚,尤其是他充滿「此時此刻」張力的水彩速寫,那是他晨昏朝夕,面對家鄉普羅旺斯山水,日新又新的相遇,是每個「小我」面對「大我」-「萬有真源」,渾然兩忘的時刻。
《德日進書信》也像他面對「世界」所做的速寫;他對「進化論」的新解,不被當時教會體制接納,至今仍然讓人為之抱屈,但是我們忘記了,他曾經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抬擔架救人無數,被授與勳章,二次大戰他親眼目睹日軍血洗中華大地。
1955年聖週五,死前三天,為了能夠出版,能用科學的「擔架」把人類抬到聖殿,他還在修改四分之一個世紀前寫成的《神的氛圍》!
甚麼是被了解與被接納?
1977年「旅行者一號」滿載所有地球語言記錄的問好訊息,航向遙遠的宇宙,至今,人類在藍色星球上,更了解彼此了嗎?
人子來到自己的地方,就是德日進用大寫寫的「世界」,祂被世人了解、接納了嗎?
我們拿天主聖言給我們短暫此生下註脚,最後發現祂是我們的原文!
感謝您為主獻身,領我們認識生命原文。
教末 玫玲敬上
註:
http://books.google.be/books/about/Lettres_intimes_de_Teilhard_de_Chardin.html?id=6c9yLhiupLgC&redir_es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