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我的公公誕生於窮苦的日本農家,自幼養成「凡事自己來」的勤勉習慣。退休之後也沒閒著,租借一塊附近的農地,就有聲有色地種起菜來。這位業餘農夫隨著季節規劃作物,每天早晚辛勤照顧。每逢收穫時期,總讓鄰居好友雨露均霑,受惠良多。
公公不僅在外種菜,就連家中大小事也喜歡親自動手。婆婆經常向我抱怨:「瞧,別人家都有最新功能的烤箱,唯獨咱們家還停留在『昭和時代』!」因為,惜物的公公就是有那麼一雙巧手,總能拆裝並修理好故障的家電。因此,家裡的生活器具經常是「現役骨董」,很難汰舊換新。
日本人過年嗜食年糕。日式年糕的滋味類似麻糬,做法是先炊蒸糯米,再趁熱以巨大木杵搗軟。搗年糕時一人舉杵,另一人則趁著木杵尚未落下前,沾水打濕糯米並時時翻面調整位置,好讓木杵不至於沾黏,糯米也能被搗得均勻。傳統的搗年糕是個需要默契的大工程,二人的動作倘若配合得天衣無縫,就能營造出美麗的韻律感,叫旁觀者也覺賞心悅目。
剛搗好的年糕柔軟又富彈性,還帶著引人食指大動的濃濃米香;趁熱扯下幾塊裹上紅豆餡或黃豆粉,或是混在拌了柴魚片與辣蘿蔔泥的醬油裡享用,滋味樸實,卻堪稱人間美味。
可惜的是,在凡事講求效率的現代社會中,越來越少家庭會親自以笨重的杵臼搗製。取而代之的,是工廠大量製作販售的平板年糕。搗年糕的風景則由家庭脫離,轉成為企業或團體為營造年節氣氛而舉辦的特別活動。
對於時代潮流的改變,公公雖然無力阻止,卻總是惋惜後代不能經歷自己體驗過的美好。他向來疼愛晚輩,尤其是我這個生長背景截然不同的外國媳婦。因此,特地買來一部年糕機,每年在家自己做年糕。只要做好事前的準備,繁重的搗米工作由機器代勞,全家人就可嚐到剛出爐的新鮮軟年糕。
不過,粗重的工作雖已被機器取代,事前準備卻也繁瑣辛勞。首先,必須於前天秤好七次份量的糯米,淘洗乾淨後浸泡一整夜,才能於隔日分批炊搗。光是洗米,就是一份不簡單的工作。總得動用家中所有大鍋大盆大網,站在流理臺前洗得腰痠背疼,手腕因長時間用力而僵直,手指也被冰水凍得紅腫而幾近迸裂。婆婆平時每日辛勞,過年的年糕工作就由公公與我負全責。我倆互相替換,一人洗米,另一人就在旁稍事休息。
這樣的例行公事已經持續了許多年。隨著年齡的增加,公公顯得越來越吃力。因此,我總會盡量多做一點。
去年年底,我們照例於晚餐後掏洗糯米。我極願多洗幾次份量的米,再由公公接手:「您再抽根菸,休息一下,我還不累。」他卻不願意,搶著替代:「我早就休息夠了。倒是妳的手如果凍傷了,過後怎麼畫圖?快換人!」公媳倆你爭我奪,搶著做事,叫婆婆在一旁看得啼笑皆非。
我被公公趕離冰冷的廚房,坐在客廳的暖桌邊歇息。心中忽然浮起一個極為相似的畫面,是在母親住院時發生的。
去年冬天,媽媽因急性胰臟炎住院。住在苗栗的妹妹夫婦尚未趕到前,就由我與爸爸輪流在醫院陪伴。病房內燈光昏暗,無法閱讀;床邊只有一把冷冰冰的長椅,不見多餘的毛毯,也不能稍事休息。
因此,媽媽睡覺時,陪伴的人只能獨自面對漫長的等待時間。還記得,我與爸爸總是搶著留守醫院,用盡辦法催迫對方回家休息。當時,父女所想的恐怕是同一件事:「就算三十分鐘也好、一個鐘頭也罷,寧願自己多受點苦,為對方多分擔一點辛勞。」那樣的行動本身出於愛,是甘願為愛受苦……。
我起身,前往廚房探頭探腦,見到公公洗米洗得氣喘吁吁。他一見到我,馬上揮手驅趕:「去去去,去客廳休息!還沒輪到妳呢。」我忍不住笑了。自己與公公之間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進入這樣的境界呢?
其實,這幾年來我們所做的事,表面上看來大同小異。直到今年,我才恍然驚覺,其中的「心」已經截然不同了。從前的我搶著做事,理由只是「長輩做,晚輩理當幫忙」、「怎能放著長輩獨自辛苦?小輩應該分憂解勞」。那樣的行為出於倫理規範,是「理當」,而非出自內心的自發與自動。
但是,現在的我搶著做事,心中想的卻是:「總共要洗七回米。我若多做一次,公公就能少做一次,多休息一會兒。」、「水那麼冰,淘一次米又得費那麼大的力氣,還會腰痠背痛,手指凍裂。公公的年紀大了,我還算年輕,就讓我多承擔些苦,多少換得他的輕鬆吧。」
至於公公,打從一開始就不受倫理道德的束縛。他一心惦念的只是心疼媳婦~這個願意來當自己女兒的別人家孩子。不知不覺中,我們竟成了真正的「父女」。對他而言,我打從一開始就是女兒;對我而言,卻花上好幾年時間才慢慢領悟。
變化出於何處?
除了「愛」,我實在無法想出其他答案了。
愛,是渴望為對方受苦,是渴望對方快樂。這樣的愛有目標,具有方向性,並非空無目的的無謂吃苦,卻是「為愛受苦」。愛,是起點,是過程,更是終點。
我不禁想起彌撒中的「藉著基督,偕同基督,在基督內」。日常生活中小小的「為愛受苦」經驗,好似許多同出一源的點。點,一旦連接起來,就成了具有方向性的線,指向最大而唯一的榜樣。
藉著愛,與愛同行,並在愛中完成。
十字架上的祂,為愛受苦。祂說:「來,讓我擔負吧。你們的罪惡苦果,就由我代替你們受了吧。因為,我是這樣地愛著你們。孩子,我渴望又渴望,甘願為你們承受痛苦。」
我,凝視十字架,凝視著那親愛手腳上的粗鐵釘,深邃而黝黑的傷口,以及從中流出、微微泛黑的血痕。那些致命的傷痕,原本應該在我的手腳上,刺透我的肋旁,貫穿我的心。然而,祂竟愛我愛得如此刻骨銘心,將一切欣然頂替。
雞鳴時,血汙中,我好似見到祂抬起虛弱的雙眼,轉頭凝視我,依然灌注源源不絕的愛:
「女兒,難道妳還不明白?還是不理解嗎?」
我不能想像,沒有需要的愛情。
愛情必定迫切需要與愛者一致,肖似對方,
尤其需要分擔對方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困難和艱辛。
~真福嘉祿兄弟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