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祖
平時他常自稱「老麥」,在我們往返的信件中,他則常署名「麥乞丐」。但是見過麥維梁神父(Fr. Bill Morton)的人,絕對無法將這樣的稱呼與他的外貌聯想在一起。
二十多年前,他初次造訪我們堂區時,眾人驚歎的不只是他高大英挺的外貌,更是這位美國神父流暢的中文。但震撼我心的,卻是聽他講述他在美國與墨西哥交界的邊境,一個被一般美國人視為落後、骯髒,走私、暴力與犯罪氾濫的地區,所從事的服務事工。為了親身體驗,其後幾年中,我有幸數次跟隨神父穿越美、墨邊境,進入這個被金元王國的人民厭惡、輕視與遺忘的世界。
位於德州最南端的厄爾帕索市(El Paso),是一個貧窮的邊陲都市,但相較於國境另一邊,與它比鄰的墨西哥的華雷斯(Juárez),卻有如天府之國。進入華雷斯,怵目驚心的是恍如剛經歷過一場世紀災難的破落村莊。塵土飛揚的砂石路盡頭是零亂散布,由空心磚、廢木材與厚紙板拼湊搭蓋的居所。
許多家庭就擠縮在這無法遮風也不能避雨,有如一個特大紙盒的房舍內。這裡沒有自來水,沒有處理污水的下水道,更沒有任何文明世界視為理所當然的基本生活物資。但是由於地理位置的便利,華雷斯吸引了許多來自墨西哥及中南美地區,想要偷渡入境美國的人們。他們聚集在邊界,日夜守候機會,企盼闖進那個傳說中的美好世界。
美、墨國界是條細長但窄淺的河流。最窄淺的一段,水深只及腰腹,涉水渡河只需十數分鐘,自然成為最熱門的偷渡之處。在這裡,我們目睹了每天在此不斷上演的「老鼠與貓」的遊戲。
墨西哥華雷斯這邊,十餘名成年男子,與清瘦的半樁孩子站在河中靠近中線之處。他們只穿著內褲,一手扶著頭上裹著衣服與乾糧的小塑膠袋,緩緩地向對岸的邊界偷步前行。在美國厄爾帕索的岸上,佩掛槍枝的移民局官員躲在樹蔭下蓄勢待發的吉普車內,手持望遠鏡密切監視著河中的人群。
當人群逼近岸邊時,吉普車立即啟動追捕,人群又迅速退回中線。如此的拉鋸常會持續數小時,甚至數日之久。但往往在不預期之時,眾人一起往岸上衝刺。數輛吉普車呼嘯而至,追捕上岸後四散的人群。有的被銬上雙手,押進車內;有的跳回河中折返中線;有的則狂奔進入遼闊的荒漠,消失在兩層樓高的仙人掌的陰影中。
被拘捕的,無人知道要被監禁多久才被遣返;縱水逃返的,無人知道何時他還會再來;消失在荒漠中的,無人知道他能否再見到明天的日出。踏上美國土地的,也只能日夜躲在陰暗的角落,與野狗爭食垃圾桶中的廚餘。幸運的,不論是經人指點或誤打誤撞,找到了「聖母領報之家」(Annunciation House);這是一個屬於厄爾帕索教區,但由無酬義工營運的災民收容所。
為免牴觸法律,聖母領報之家不能廣告宣揚,也不能主動邀請流落街頭的偷渡客;只能基於宗教精神,開門接納自行前來投靠的無助移民,給予他們暫時的溫飽與歇息,以準備繼續拼搏生命的下一個挑戰。
也許是受聖母領報之家長期默默服務的精神感召,當地移民局官方頗有默契的不會強制進入收容所查緝非法移民。在這裡,我第一次與所謂的「非法移民」有近距離的私人接觸。在一張張疲憊與驚甫未定的面龐上,我看到閃爍著期盼未來的靦腆微笑。
身處自由富裕世界的我們,很難體會他們為何不惜泣別親友,離鄉背井,甘冒被政府拘捕、監禁,被人蛇欺騙、壓榨,經過沙漠荒野與自然搏鬥,輕則生病受傷,重則殘肢喪命的危險,只為進入這個為他們而言近在眼前,卻又遙遠陌生的國度。
透過翻譯與比手劃腳,在與他們短暫交談中,我讀到一篇篇血淚交織的故事。他們中有的是生死與共的一家大小;有的是懷著整個家族希望,先鋒探路的男人;有的是帶著兒女,謀求一線希望的婦女;也有的是帶著父母含淚祝福,隻身挺進的未成年少年。但是作為一個非法移民,除了黝黑的面容外,沒有識別的身分;除了被稱為 「阿米哥」(Amigo)外,無人知道他的名字。
縱使他們其中也有知識分子,但也只能暗地從事一些低於基本工資,剝削勞力的工作;還要時時擔心闖入工廠、餐廳像搜尋獵物般的移民局官員。在難以維持溫飽的收入中,他們還要擠出寄回家鄉的「外匯」。美國夢,只是遠在天邊摸不著的霓虹。而這些人,已經是被故鄉鄰里嘖嘖稱羨的幸運者了。
麥神父要求我們,不要使用「非法移民」這樣的名稱,因為這些人「移民」的原因,無非只是為了逃避故居的政治動亂與迫害,或為追求一點點最基本的物質生活,或為供給年幼兒女一個不是只有絕望的未來;而天主的國內,本不應有貧富的疆界。
本著「愛無疆界」的信念,數十年來,麥神父定居在這個邊境地區,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志的為這些卑微的基督肢體服務。為了窮人,他使自己成為窮人。在他窄小的床尾,放著幾塊鋪著硬紙板的空心磚;原來這是為了讓身材高大的他能在夜晚把腳伸直睡覺。在這缺水的地區,每天他給自己的配額,是一加侖牛奶罐裝的清水。
為了基督的最小兄弟,他胼手胝足的為他們挖建廁所,殫心竭慮的教育他們改善生活環境,奔走公門為他們爭取法律保障的人權,無畏強權的保護他們不受土豪惡霸的欺凌,謙卑懇切的為他們籌募善款。
作為聖高隆邦外方傳教會的會士,他無疑的已完全彰顯了「關心正義與和平,致力解決結構性貧窮和循環式暴力所帶來的社會不公義現象」的高隆邦精神。
對於幾乎全是信奉天主教的拉美移民而言,神父居住在他們中間更是他們最大的精神支柱。我到過不少國家,見過許多宏偉的聖堂,參加過各種語言的彌撒,但在美、墨邊界的黃土路邊,我參加了一次最特別的彌撒。
祭台是一張褪了漆的破舊小木桌。十多個滿臉骯髒的幼童,手牽著手圍繞著麥神父。當神父恭讀若望福音,唸到「那普照每人的真光,正在進入這世界」時,停頓了片刻,才哽咽地繼續:「他已在世界上,世界原是藉著他造成的;但世界卻不認識他。」當孩子們用來自墨西哥、薩爾瓦多、古巴,各地的母語腔調大聲合唱著天主經時,陽光照射在孩子們掛著青黃鼻涕的臉上,也映照在神父臉上閃爍的淚光當中。
除了跟隨麥神父過邊界,我也曾跟隨他到墨西哥市朝聖,一睹傳說中瓜達露貝聖母顯聖的斗篷。
旅途中,在巴士休息站,麥神父向路旁小販買了一盤烤香蕉與我分享。他說:「我對自己許諾,進了墨西哥就不吃美國餐,不進美國店。」我本以為他只是喜愛異國風味,但他卻從行囊中拿出了各樣的剪報及資料,告訴我無數貧苦的墨西哥兒童如何在蕭條的經濟與不平等的社會中掙扎求生,「雖然我力量很小,但我要盡力的幫助本地的小本生意人」。
一路上我們就從如何救濟貧童,到如何盡一己之力來促進社會體制的改革,也聊到什麼才是真正的基督徒。到達目的地時,他拿起剛才買的一支竹簫,隨意地吹弄了幾個音符,然後搖頭苦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去買這東西?」而我曉得,他只是無法抗拒那揮舞著竹簫的老者,蒼涼的嗓音:「看,這是我太太手工做的喲!」
當晚,我想請他吃頓豐盛的晚餐,以表達我對這位悲天憫人的修道者的敬意,他卻拒絕說:「一個人不需要佔用這麼多的資源。」我開玩笑地向他述說衣裳襤褸,行為癲狂的濟公濟世救人的故事,並改編了一句成語:「酒肉穿腸過,天主我心坐」。他凝神聽完後大笑說,「我喜歡這個乞丐。」從此以後,他就常以「麥乞丐」自稱。
我們堂區慶祝獻堂二十週年時,分別多年的麥神父專程從艾爾帕索飛來達拉斯參加。在機場迎接他擁抱時,我見到神父的頭髮花白了,體型也略顯佝僂。但是戴著助聽器的「老麥」,兩眼仍閃耀著帶給人希望的光芒。
想到教宗方濟各勸勉基督徒的話:「要學習哭泣,學習去愛,要向窮人學習」,我終於明瞭,在那台我最難忘的彌撒中,神父為何哽咽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