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祖
加入堂區的慕道班,我抱著的是要為這些迷信的教友醍醐灌頂的雄心大志。那時所謂的堂區,其實只是十幾個教友家庭組成的華人團體。所謂的「慕道班」,應說是神父帶領十幾位教友忍受著我這唯一的「不慕道之友」。我苦讀聖經,以便在與眾人舌槍唇戰之時,能知己知彼,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兩、三年下來,雖然與神父及教友們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但是當本堂陳琨鎮神父問我,為何仍不肯領洗時,我卻向他列舉了我的「五不信」:一、不因「國王新衣服」的心理而信;二、不因「寧可信其有」的阿Q精神而信;三、不因對神父的個人崇拜而信;四、不因友情壓力而信;五、不因期待奇蹟而信。
我不期待奇蹟,卻被無可奈何地捲入了一個期待奇蹟的歷程中。我在慕道班認識的好友范迪,她的八歲兒子—中達,血癌復發後,我的心也隨之緊緊糾結在一起。這種心痛,不只因為我也是為人父母者,更因為我的女兒從小就因裂顎、裂唇,多次進出手術病房;那時,醫生剛告訴我,幾個月前為她作的那次手術沒有成功,必須再進行一次。
但相較於中達,女兒的病情實微不足道。范迪的堅強,與對天主的信賴,卻讓我這個自豪的強者動容。而從五歲第一次血癌病發,常年靠著打針、吃藥、化療來維繫生命的中達,卻對媽媽說:「天主被釘在十字架上,比我打針還痛,因為我的針會拔出來,祂的釘子卻不會。」
骨髓捐贈驗血活動
但是一位年方三十許,新近喪偶的年輕姊妹對我說:「我當然曉得不可能,但我希望能藉此激發華人捐贈骨髓的愛心。也許有朝一日,其他患病的孩子可以受惠。」我慚愧的無地自容,而接下了這個任務。那個深夜,拿出紙筆,我準備以中達聽到自己血癌復發時說的一句話,作為傳單標題:「媽媽,如果哭出來會覺得比較好,那妳就哭嘛!」但還沒寫完,我就抑制不住伏在桌子大哭了一場,我分不清哭的是中達的病,還是哭我心底那座高牆的崩塌。
因化療頭髮掉光,身體水腫的中達在讀晚禱文
就在這樣的無奈與絕望中,我竟然趁妻、女赴外州探親時,每天晚上獨自去教堂參加平日彌撒。我無助的在心中哀求:「天主啊!我不知祢的真假,也不知祢是誰?但請讓中達找到骨髓吧!只要能找到骨髓,我就信祢!」接下來的兩、三天,我一次又一次在淚流滿面中,向那虛無縹渺的天主許下了如此的賭注。第三天晚上彌撒後,教堂的電話鈴聲大作,我順手拿起聽筒,只聽到對方興奮地叫著,「我剛接到臺灣來的傳真,他們找到骨髓了!」不知該驚或該喜的我,慌忙把電話交給了陳神父後,就茫然的回家了。一路上,心中只有一個問號:這是巧合嗎?我要為這巧合而承認天主嗎?
滿心焦躁中,瞥見案頭的聖經,我自語:「天主啊!祢若真的無所不在,就讓我隨手翻頁聖經,只要其中有一句話讓我感到祢的存在,我就信了祢!」就在我翻開的那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我以前抄寫,預備用來刁難其他教友的一句話:「凡不試探上主的,必能尋得上主。」再度的震驚,卻沒有讓我失去理智,翻到這,只是因為這張紙夾在此處吧!
於是我把夾在其中的紙張、書籤,全都抖出來,然後刁鑽的暗想:「除非天主讓我再隨手翻到一頁聖經,告訴我祂對中達的計劃,我才相信!」再次隨手翻閱之下,赫然入目的竟是頁首的黑字大標題:「天主親自施救」。此時,我渾身的燥熱,突然變成了寒顫。天主啊!天主!祢真的存在嗎?仍不甘心的我,決定不顧禮節,深夜電詢陳神父,是否已經回電臺灣查證?若是尚未,或查證的結果有絲毫猶疑,這一切就只當它是巧合吧!當我在電話中再三向神父確定,找到的骨髓確是百分之百吻合時,我只哽咽地告訴神父,我要領洗!
1994年的基督君王節,剛滿四十歲的我接受了天主;即將要滿九歲的中達接受了骨髓移植。到病房去看中達時,聽到他向范迪說:「媽媽,我不要那個捐骨髓的阿姨,為了我打那麼多針」。孩子的純真,教我懂了應如何去面對生命中的傷痛。
那年十二月的寒冬,一群朋友擠在隔離病房的窗外,為中達唱生日快樂。他的生日禮物,是一本他自己要求的:「沒有兒童插畫,真正的聖經」。三天後,中達進入了昏迷狀態。接下來的二十多天,雖然他一直昏迷不醒,但我仍堅信天主會使他很快康復。直到中達過世,我才絕望、憤怒的向天主咆哮:「天主啊!祢為何戲弄了我?」
教友擠在隔離病房外為中達唱生日快樂歌
回想中達生命中最後的二十多天,他是如何在昏迷而無痛苦中走過。我領悟到天主的計劃是奧妙的,而祂的軛是柔和的。原來天主親自將中達的靈魂,從他苦痛的肉體中拯救出來。當我把這個領悟告訴陳神父時,他微笑地說:「天主親自拯救的還有你的靈魂呢!」
十五年前,我向天主咆哮的問題,「祢為何戲弄了我?」祂也明白的答覆了:這一切,「是為叫天主的工作,在他身上顯揚出來。」(若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