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靜
採訪
採訪
七月下旬的溽暑天,走入方濟會的泰山會院,88歲的張右篤神父已在休息室等待。神父坐在輪椅上,但腰背挺直,可以感覺出,他年輕時是頗具威嚴的人。
原本受欣羨的家庭,在神父誕生數月後,卻因父親過世,家中賸女眷理家,遂遭一群土匪數度將財富洗劫一空,為渡過生活難關,母親就帶著六個月的永士改嫁。
張神父四歲時,陝西關中鬧旱災,兩年沒下雨,瘟疫流行,天天都有人抬死屍去埋。此時神父和祖母同住,常以剝樹皮、挖樹根裹腹。祖母還去二公里外的頁溝一帶討飯。有時他也跟祖母一起乞討,常常被狗追著把褲子都咬破,但也沒獲得同情。
祖孫兩人住在山腰,野狼常來覓食,時有小孩被狼叼走。他家沒有院門,只有把房間門閂緊,即使狼群來啃門角,祖孫仍照常入睡。後來有親人將他送到鳳翔城內,但,沒人收容他,五歲的張右篤只有挨家討飯,晚上睡在屋簷下,他說:「那種窮酸的滋味,很難形容」。
後來,姑丈托雷震先生送他到陝西扶風災童教養院。這所教養院師資非常優秀,有位馬主任還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神父精於數學,尤其是心算,同學都稱他是「神童」。
1932年7月,該縣瘟疫大流行,教養院無隔離設備,兩週內死了八十多人。他眼見院方把屍體丟出後牆公墓,讓野狗吃,這一幕情景讓他又驚懼、又傷痛。
幾天後,神父也染上瘟疫,隔天清晨,幾個同學來抬他,他高喊:「我還沒死,不要埋我啊!」結果,他們回答說:「你有福氣,醫生從北平來,我們要抬你去醫治。」他就這樣幸運獲救。
1935年6月某日,他的繼父來領他回家。抵達當晚,母親告訴他,你是老教友家庭出身,「我來教你劃十字聖號。」兩個月後,他被送去二舅家,每晚,舅舅教他和表弟妹唸教會經文,他雖不懂,但跟著照背。
之後,在母親和二舅安排下,他住進城內的主教座堂。本堂范濟各神父為他製棉衣、買棉被,張神父的生活總算安定下來。
他在十四歲時的聖神降臨節領堅振。那年五月間,透過周維道神父送他到修道院。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在八月中旬,他由表兄陪同到鳳翔教區的小修院,向陳煥琳院長報到。此後,他就一步步走向為主獻身之路。
在鳳翔教區的文德大修院陶成時,張神父卻差點被主教開除,他聽說此事後,就去聖堂祈禱,感覺自己的內心很平靜,一個月後,主教打消此意。
他有一次在病床上,細讀聖安道小傳等書,心中被觸動,告訴自己,有機會要加入方濟會,當願望成真,他給自己取名為「右篤」,意在更新人生。
1952年2月3日,他在西班牙Teruel的方濟會主教小聖堂晉鐸,十六日的主日舉行公開首祭。此後在西班牙各小鎮牧靈。五年後由總會報名至Grottaferata的方濟會教育學院就讀。
在1958年10月1日,張神父赴教宗夏宮,看到面色蒼白的教宗比約十二世,伸臂為群眾降福。沒想到八天後,就傳來教宗過世,這是他首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比約十二世教宗。
1960年6月初,他搭義國客輪經香港來到台灣,是第一位來台的方濟各會中國神父,抵達台灣的第四天,就奉派至桃園縣八德當本堂,堂區教友以軍眷為主,張神父辦暑期道理班、組織輔祭團,教孩子背拉丁文輔祭經。
那是台灣的麵粉教年代,七月初,主教派來一位台籍傳教員給三十多位望教友講道理,不要張神父插手。傳教員在每週二發一包美國運來的救濟麵粉。在八月的聖母升天節,主教就要為這群人付洗,張神父認為這樣的速度太快。幾年後,台灣人民生活改善,不需要再領麵粉,進堂的人數就銳減。張神父回憶說,這是台灣教會沒有扎根、後來衰退的原因。
傳教多年,他培育大專院校學生受洗、為修女避靜講道理,當有餘暇,張神父則花時間整理修會的歷史資料。禹成薰神父說,張神父接受初學訓練非常嚴格,所以他自己擔任初學導師也對修生很嚴。禹神父長在韓國,特別愛吃辣,張神父就是不准他吃,藉此來磨練他的服從精神。
張神父回顧過往,他覺得一切都是主在帶路。他說,我們都是不完美的罪人,要時時認錯,知道自己很渺小、在天主面前尤其微小。
方濟會的中華省會長裴高樂神父,平時很用心看顧張神父,他透露,張神父就像小孩,也有點小脾氣,但,「神父年紀那麼大,每天還是會作反省。」
張神父罹患過攝護腺癌以及阿茲海默症。禹成薰院長說,三年前,在失智症嚴重時,每天彌撒過後未久,他又穿上聖袍、拄著行動輔助器往聖堂要做彌撒,院內神父告訴他,已經做過了,他才回房間。可是,過不久,他又吃力地走往聖堂。裴高樂省會長說,現在,經過醫師調藥後,張神父的失智症已經大幅改善。
訪問結束前,張神父露出慈祥、親切的笑容,他說,在每晚的睡前祈禱,都會向天主說:「主耶穌,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歸於祢,祢隨時把我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