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然而,便利的生活是項優點,但也可能造成過度保護的缺點。
在日本這個凡事講求便捷的大環境中,我就像是個被文明寵壞了的孩子,不知不覺地將許多「方便」視為理所當然。然後,在離開日本的時候,為當地的「一般」感到大驚小怪,笨手笨腳得啥事都做不好。
「倒垃圾」就是一例。對我而言,台灣的「垃圾不落地」制度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高難度任務。每次回到北港家裡,爸媽處理垃圾的工夫總叫我瞠目結舌,佩服得五體投地。每天晚上,清潔車抵達家門的時間約為七點鐘左右,正好是我們的晚餐時刻。
當「明明很大聲,臨場感十足」的「少女的祈禱」震天響起,叫我如坐針氈、難以下嚥時,爸媽卻永遠不慌不忙。他們會從容不迫地安撫我:
「這個還沒啦!是從隔壁巷子傳來的。別緊張,大概還要五分鐘才會到我們家。」
然後呢,就在他們的傻女兒真的聽話「不緊張」,慢條斯理地享用面前的食物時,卻又驚見到父母忽然像聽到高音頻哨音的紅鬃獵犬般豎起雙耳,行動靈敏地一躍而起,及時將分類綁好的塑膠袋拎出門,不僅完成每天傍晚的倒垃圾儀式,還能順便和隔壁鄰居寒暄一番,兼顧了敦親睦鄰的好習慣,實在厲害!
有幾次,爸媽有事出門,倒垃圾的重責大任便落在我這個啥事都不懂的「海外僑胞」身上。說實在的,笨拙的我既沒有聖德太子「同時聽七個人說話」的驚人本事,也沒有壁虎斷尾求生的靈敏度。於是,垃圾車來襲的一刻鐘前,我就會開始坐立難安。站不是、坐不是,看書不對、發呆更不成。沒辦法,只好緊張兮兮地像隻無事空忙的花栗鼠,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開鐵門探頭觀看,一心只怕錯過了那稍縱即逝的倒垃圾時機。
不過,多虧了這個提前張望的習慣,讓我有機會見識那位三輪車伯伯的絕技。
星期四是蒐集資源垃圾的日子,回收車緊跟在一般清潔車後出現。因此,家家戶戶總會將累積了一兩個星期的大型回收物提前搬出,以免車到時手忙腳亂。但是奇妙的是,等到政府的回收車到時,原本置於各家門口的回收物卻早已不翼而飛。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有一位騎著三輪車的老伯伯,總會在回收車到的幾分鐘前出現。他的時機抓得恰到好處,簡直就像古代巡撫出巡時,先走在前頭清場並大喊「肅靜」的開路兵卒;那微妙的時機點既不快也不慢,剛好趕在大家將回收垃圾搬出家門之後、回收車真正抵達之前。因此,老伯伯會將可以賣錢的瓶罐紙類一掃而空,全部裝上那部容量驚人的三輪車,揚長而去,算是假政府回收系統而賺得的一筆小本生意。
有一次,我和爸爸在北港大街上遇見那位三輪車伯伯。爸爸看著他,有感而發地對我說:「小寧你看,這個人想出這種賺錢的法子,實在很聰明!」
我有點驚訝。因為,對於大小法律一向循規蹈矩、從不投機取巧的父親竟然會稱讚那種「賺政府便宜」的舉動。於是,我有點不以為然地回答:「可是,他這樣從中奪取原本該屬於政府清潔人員的利益,不是很不應該嗎?」
「奇怪耶!我現在講的又不是行為正確與否的問題。」爸爸很傷腦筋地說:「我只是說,他想出這種辦法來實在聰明。妳又何必把事情混為一談呢?」
爸爸的這番話叫我陡然一驚!因為,那讓我想起讀經時曾經有過的相似體驗。
曾有一個富翁,他有一個管家;有人在主人前告發這人揮霍了主人的財物。主人便把他叫來,向他說:我怎麼聽說你有這樣的事?把你管理家務的賬目交出來,因為你不能再作管家了。那管家自言自語道:主人要撤去我管家的職務,我可做什麼呢?掘地罷,我沒有氣力;討飯罷,我又害羞。我知道我要做什麼,好叫人們,在我被撤去管家職務之後,收留我在他們家中。
於是,他把主人的債戶一一叫來,給第一個說:你欠我主人多少?那人說:一百桶油。管家向他說:拿你的賬單,坐下快寫作五十。隨後,又給另一個說:你欠多少?那人說:一百石麥子。管家向他說:拿你的賬單,寫作八十。主人遂稱讚這個不義的管家,辦事精明:這些今世之子應付自己的世代,比光明之子更為精明。(路十六1-8)
耶穌講述的這個比喻,是路加福音中著名的「難懂章節」。不過,它之所以「難懂」,並不是因為比喻艱深,卻是為了我們不肯單純地去看故事「講甚麼」,只願意鑽牛角尖,喜歡用固有的價值觀妄作判斷,因而每每卡在故事裡「不講甚麼」的地方。
從前,當我讀到這段敘述時,同樣被自己狹隘的價值觀綁得死死的。怎麼樣也無法理解為何主人要「稱讚」那個不義管家投機取巧的行為。就如同自己擅自判斷了那位搶在回收車之前收取資源的三輪車伯伯,我也在讀經時,不甘示弱地搶在天主前判斷了故事裡的管家。
直到有一天,我在聽到林思川神父講述這段福音時,宛如當頭棒喝。
「讀經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出故事『講甚麼』就好了。千萬別去看故事『不講』的東西,然後把自己綁得死死的。」林神父說。
「當時的人講故事是很單純的,用一個比喻就只講一件事。在這個故事裡,主人並沒有說管家『對』,他只稱讚了管家『辦事精明』,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叫我聽得冷汗直流。
真的,無論是讀經或生活,我們多麼容易將原本簡單的東西複雜化,無謂地作繭自縛,反而對近在眼前、單純明快的真理視而不見。是呀,一個故事只講一件事,這不也是我們說話時最基本的準則嗎?為甚麼講話者換了個人,這樣簡單的道理反而看不見了呢?
福音故事裡的管家,是個相當有遠見的人。他明白自己的飯碗即將不保,為了「活下去」,因此汲汲營營地想盡辦法給將來鋪路。另一方面,三輪車伯伯也同樣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地佔政府清潔系統的便宜,好賺得一點兒足以溫飽的生活所需。
為了維持現世生命的需要,他們用的「手段」或許不可取;然而,那份積極用心的態度卻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因為,為了存活,若已能做到這個地步;對於追求永生,身為基督徒的我們難道不應該更精明地「做準備」嗎?
「這些今世之子應付自己的世代,比光明之子更為精明。」
比喻,是這樣結尾的。這是個多麼叫人慚愧的事實,又是個多麼響亮的提醒。
願天主賜給我們一顆純樸的心,讓我們只注視祂願意我們注視的,只聆聽祂願意我們聆聽的。為了基督所許諾的永遠的生命,願我們都是「精明」的!
你們要機警如同蛇,
純樸如同鴿子。
純樸如同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