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首先,十月舉辦的教會市集就是個遠近馳名的大活動。教友們精心烘的手工蛋糕與甜點是重頭戲,跳蚤市場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更是引人入勝;當天,蘆屋市長會帶著秘書來吃一盤咖哩飯加燒烤雞串,附近的鄰居好友們更會上門喝碗紅豆麻糬湯配上鹽漬昆布條。所有參與者不分性別年齡,也沒有國籍與信仰之別。大家都受邀,每一個人都喜樂滿滿。
另一個秋天的活動是聖芭芭拉合唱團主辦的音樂會,通常在音樂主保聖女采琪的瞻禮前後舉行。由於大部分的團員並非基督徒,在他們的邀請之下,就會有很多「第一次進教堂」的人造訪蘆屋天主堂,實在叫人開心。
每逢這些內外交流的寶貴時節,我們的本堂中野神父總會把握機會說幾句話。在熱誠的歡迎大家與告知教堂開放時間後,他喜歡談談與祈禱有關的三兩事。
「不管是誰,只要打開教堂大門進到裡面來,心中總會感覺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有人肅然起敬,有人平安喜樂,有人甚至會有超越言語能形容的奇妙感受。究竟是為什麼?隔著一扇門,為什麼這裡與外頭的世界差那麼多?」
中野神父快樂地說:
「因為這裡是聖體臨在的地方,是天主用我們人類看得見、摸得到的方式真實存在的聖所。整個蘆屋市,就只有這裡有基督的聖體櫃。」
「除此之外,這裡也是『祈禱』的地方。我們的聖堂已經五十多歲了。超過半世紀的每一天每一天,有著數不清的人來來去去,在這裡奉獻出最虔敬的祈禱。他們的聲音早已融入空氣中,他們的身影也已經深拓在牆壁上,成為這個聖堂的一部分。所以我覺得,祈禱也是讓這個地方與眾不同的原因之一。」
中野神父的話讓我紅了眼眶。
蘆屋天主堂五十多年來的祈禱,讓我想起了教會兩千多年來的祈禱。祈禱的人或許已經不在,但他們的聲音與身影卻留下來了,以一種無法用眼看到,也無法用耳傾聽的方式,確確實實地傳承了下來。
前陣子回台灣,住在距離內湖天主堂很近的地方,因此有機會認識了一位相當特別的朋友:陳伯伯。說「認識」,其實帶著點一廂情願的勉強。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過任何實質上的言語交流,充其量不過算是「點頭之交」,或是在每天清晨的彌撒中互祝平安罷了。然而,陳伯伯留給我的感動卻非比尋常,因為他是一個「祈禱的人」。
第一次意識到陳伯伯的存在,是透過本堂林思川神父的分享。
「注意到那位總是坐在左邊的陳弟兄沒有?」林神父帶著驚異的口吻說:「彌撒過後,他總會留下來獨自祈禱一個鐘頭;每天下午五點鐘,他又會來到聖堂,繼續祈禱一個小時,從來沒有間斷過。」
陳伯伯祈禱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當他與天主相處的時候,是百分之百專注的;就好像周遭的世界全部消逝無蹤,真正存在的就只有他與他仰望的神。有的時候,他會不自禁地流淚,也會用讓人訝異的方式朝拜,甚至於三跪九叩。
「剛開始,我曾經很不以為然地想:『幹麼呢?有必要做到那個地步嗎?』」林神父說:「可是,當我看著陳弟兄那樣祈禱了一天、祈禱了一個星期、祈禱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之後,我自然明白了他在『幹嘛』。陳弟兄無言的祈禱真正叫我感動。」
就在我的返鄉之旅即將結束時,某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林神父極不尋常地在彌撒時遲到了。剛從三軍總醫院匆匆趕回的神父站在祭壇上,神色凝重地對我們宣布了一個叫人震驚的消息:
「今天早上五點鐘左右,我們的陳希默弟兄過世了。請大家為他祈禱。」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陳伯伯的名字,就在那位「祈禱的人」過世的當天早上。
「虛而又虛,萬事皆虛。」
「事事有時節,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
那一週的平日彌撒中,我們連續聆聽了幾段選自〈訓道篇〉的經文。宛如警鐘的句子化成聲音,在我們的心頭繚繞,至今依然未散,甚至彷彿還熱著。陳伯伯曾經一起聆聽了這些經文,卻於轉瞬之間不在。那感覺,簡直就像他用生命為天主聖言做了見證一般。
以《沉默》與《深河》聞名世界的作家遠藤周作和夫人前往波蘭時,在飛機上不停地做著一件相當美的事:他們在一塊又一塊的白色小石頭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Kyrie eleison」(上主,求祢垂憐),然後在造訪奧斯威辛集中營時,將那些承載著祈禱的小石頭靜置於營區的角落。遠藤夫人在《丈夫的習題》一書中,曾經這樣描述:
很快地,那些小字就會被雨水沖刷得一乾二淨,什麼也不留下。不過,我總覺得,我們的小小祈禱會因此隨著雨水滲入大地,最後終將化為水蒸氣,緩緩地昇到天上去。
那是多麼美麗的循環。
「祈禱的人」陳伯伯不在了,作家遠藤周作也過世了。幾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就這樣靜靜地走入歷史,又同樣靜靜地退出舞台。如果死亡是一切事物的終結,那樣的存在只能是虛幻且毫無意義的。然而,基督的復活卻帶來了希望,讓我們窺見原來死亡的背後還有光,而且是永恆、真實且不變的光。因了這份肯定,什麼都不同了。
因此,祈禱一直都在。雖然我們已經看不見那些祈禱的人,但是他們的身影卻無比確實地留了下來,成為人類渴望救恩再真實不過的傳承。
因為,聆聽祈禱的那一位永遠都在。
願我的祈禱上達祢前,
求祢側耳聽我的呼喊。
願我的祈禱上達祢前,
求祢側耳聽我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