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有一回,神父臨時有事,委託音樂家百合小姐「代課」。百合小姐是平信徒,沒有恭請聖體的資格;所以,她只向修女們借用鑰匙,讓我們得以在敞開的聖體櫃前默禱,並不伸手碰觸。
對我而言,百合小姐代課的那天晚上,是個相當不尋常的體驗。
聖體櫃位於祭壇後方的牆上,與壁面一體成形。透過敞開的櫃門,可以看見靜置於深處的聖體光。光圈圍繞著正中央的至聖聖體,白得像雪,潔淨得勝過所有人手染的白布。我一向習於仰望被敬供於明亮祭台上的聖體,卻從未想過,黑暗中的祂竟然顯得如此光亮!
光明在黑暗中,更顯光明。
那樣的景像讓我深深感動,並想起日本信仰史上的黑暗時期,那些被迫潛伏於表層下的「隠れ切支丹」(隱藏的基督徒)。
日本宗教迫害的兩百多年間,一群沒有足夠勇氣殉道,卻又不願捨棄信仰的基督徒,選擇以偽裝成佛教徒的方式活下去,在漫無天日的隱蔽與躲藏中,堅守代代相傳的信仰。
一方面,他們每年被迫到公所踩「踏繪」,藉著踐踏銅板上的十字架、以及那張已被踏得模糊不清的臉,來證明自己的「非邪教徒身分」。另一方面,他們卻也想盡辦法,帶著血淚維持信仰。
今年初夏,我與先生修一造訪京都伏見。
我們的目的地是古廟「石峰寺」,以及後山上的五百尊石羅漢。那些古老的石雕是根據江戶時期名畫家伊藤若沖的草圖刻成,經過兩百多年的歲月沖刷,再加上老苔點綴,石羅漢的面貌柔和深邃,實為人與大自然聯手創作的藝術傑作。
由石峰寺的本堂往南走,得先經過墓園,才能繼續走上通往後山的小徑。墓園入口處有一座木造佛龕,裡面坐了一尊石刻地藏菩薩。只見他掛著漂亮的三層圍兜、頂著很是神氣的紅色毛線帽,將雙眼瞇成幾乎看不見的兩道細紋,笑得親和。
我們正要舉步向前,修一忽然說話了。
「看!十字架!」
赫然回首,只見佛龕邊的小樹叢中,安安靜靜地立著一個T型石碑(見附圖)。石碑頂端已被磨平,綜橫交接處刻著一個既清晰又有力的十字,底端則是簡單的人形浮雕,造型酷似隱藏的基督徒愛用的「切支丹燈籠」。
回家前,我忍不住好奇,探頭進管理處詢問。應聲而至的,是一位面容和藹的太太。
「請問……那個地藏菩薩邊,有一座刻了十字架的石碑,那是……?」
「十字架……?喔!妳說的是切支丹地藏吧!」
「切支丹地藏?」
「是啊,我們都這麼稱呼!關於它的出處,還真不可思議……昭和五十四年,石峰寺遭人放火燒毀。廟方整地重建的時候,竟從地藏菩薩的地基下挖出那座十字架來。沒有人知道它的由來,也無從得知其作用;或許是墓碑,也有可能是隱藏的基督徒偷偷用來膜拜的聖物吧。總之,我們就把它供奉在原處,立在地藏菩薩旁邊囉!」
這個小故事很讓我感動。
在那個信仰受迫害的時代,長久以來,笑咪咪的地藏菩薩守護著地底下的十字架。人們來來去去,頂禮膜拜;有些人對著看得見的石菩薩,有些人則暗暗對著看不見的十字架。
表面上,德川幕府已然掃盡一切花草枝葉,肅清了全國各地的基督徒;事實上,經由殉道者鮮血灌溉的土壤下,細瘦卻堅韌的「根」卻從來沒有停止生長過。
我有許多日本朋友,每次讀到那段黑暗又殘酷的迫害史,總會像鴕鳥一般掩面,略帶怒氣地說:「跳過吧!真不喜歡讀這段歷史!太痛苦!太痛苦了!」
那樣的感受其實不難理解。不僅是日本的迫害史,自從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那一刻起,教會一直與苦難緊緊擁抱,密不可分;而每逢天災人禍,大家的反應也總是哀嘆連連:「為甚麼?神為甚麼做下這樣的安排?」奇妙的是,雖然喜樂與苦難都來自天主的賞賜,人卻總是偏愛喜樂,而處心積慮地排除苦難……。
祂,並沒有開口回答。不過,祂的存在本身卻已是答案。
基督聖體,如此沉默,如此溫柔。祂並沒有丟下我們,高高在上地享清福。相反地,大能者選擇以這樣渺小的方式綑綁自己,在無人理解的孤獨中,一再地被咬碎、被撕裂,只為了更貼近、更親密地與人結合。祂,孤單卻情願地隱藏在麵餅中,默默地在「不能」中等待……。
我感覺,黑暗中的聖體似乎這樣說:
「孩子們,有些事你們現在或許還不明白。但是,千萬別忘了,我一直和你們在一起。是的,不要害怕你們所受的苦。因為,我也一起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