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玫玲
接受漢學院邀請作「四人行」演講,簡直是又一次自投羅網。
尤有甚者,不知自己投入的是「天羅地網」!
好不容易訂下五月19日,待漢學院行事曆寄出後,才發現我們的演講日正逢五旬節,隔天週一休假,大週末,萬事俱休,只宜踏青野遊,為什麼如此糊塗?只好服從民意,決定順延一週,重新慎重加入漢學院活動預告,一一郵寄通知;不料,26(註1)日又碰上「布魯塞爾國際馬拉松」,漢學院院址:皇家歷史與藝術博物館,位於比國獨立紀念公園內,正是起跑點,屆時封路,四周沒法停車。心想正好有藉口取消,不成,領導指示,箭已上弦,不能不發!只得重拾檔案,繼續拋家棄子、六親不認的日子。
於是先上網谷歌一番,才打出「Arthur Sackler」(1913-1987),立刻出來一堆頭銜,滿篇豐功偉業,冷硬的事實,卻似石碑墓銘,而我渴望知道的是,刻在有血有肉心版上的史書!鼓起勇氣,向薩克勒博士情同父子的「小龍傳人」求救:「能不能告訴我們,薩克勒留給您最深的印象是甚麼?」他答道:「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我給妳寄去《書房》紀念他的特刊」,現代大鵬展翅啟程,隔天DHL已經把1987年9月《Studio》特刊,從北京快遞到比京。
這兩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聽薩博士的朋友告訴我,為他們來說,「他是誰?」法國詩人韓柏(Arthur Rimbaud)說:「我是他人」,哲學家呂格爾(Paul Ricœur 1913~2005)用一生把它譯為:「走向自己最短的路是經過他人」;猶裔薩克勒的「他人」均為一時俊彥,都以當他的朋友為榮;紐約總主教歐坎諾樞機,引用舊約瑪加伯先知書記載:流徙經年,選民終於收復耶路撒冷,重回聖殿向雅威獻上感恩祭,僅餘點燃一晝夜的燈油,卻燃燒了八天八夜,為紀念這個奇蹟,從此天主選民每年過「光明節」:以一根引火燭,逐日點燃八座燈檯;紐約總主教認為,薩克勒一生,就像這根燃燒自己,點亮他人的引火燭。
他說自己是:「以生物學者的精神,研究、收藏古董」,透過可見可觸摸的藝術品,他愛的是不復可見,創造美的天才;珍惜的是藉藝術品留住的古文化和湮滅的文明;身為科學家,他態度嚴謹,分析透徹;是藝術家知音,他凝神傾聽,古往今來,普世萬民對造化之禮讚!尤其鍾情中國文化的結晶:青銅器、玉器、文物、書畫;擁有卻不佔有,收藏是為分享,他所收藏的中國藝術品,成立了華盛頓史密松尼學會東方藝術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館,哈佛大學東方博物館;到中國訪問之後,成立醫學論壇報中文版,興建北大考古及藝術博物館,並成立北大考古及博物館學系。
被收藏界譽為青銅器之王,他也是舉世最重要的石濤收藏家。
薩克勒的收藏,卻是舊王孫溥心畬,必須割捨的。
昔時群雄爭鋒,擁有九鼎而稱霸諸侯;一言九鼎,典出於此。愛新覺羅溥儒,生不逢時,九五之尊末代,為採購保皇武器,連居所「恭王府」都須變賣。失去江山,失去朝野,失去人爵,他固守天爵:隱居西山戒臺寺,事母、讀經;為能厚葬慈母,割捨至愛《平復帖》;此後每年刺指滴血掺入朱墨中,焚香恭寫心經,繪觀音大士像,紀念母親。
「溥的人生銜接中華文明的遠古中古近代」(註4)畢生治經作注,一言九鼎,自然成為他的詩境;入室弟子劉河北生日,向溥師磕謝再造之恩,他為愛徒寫下「松柏標奇節,能經歲歲霜;珍禽來擇木,所貴有文章。」並為她解說:「文章為大自然的紋理,也就是藝術家筆墨所流出的漪漣」,漪漣生生不息,迴盪在薩克勒浩瀚心海上。
在最後一次演講中,薩克勒說「藝術、科學,所有人類的心靈結晶之所以偉大,因為他們說出『真理』」;心手相應,所以「溥的畫中有一股不能抵擋,不可抗拒的真情在裡頭」,溥儒論畫「神超於物表,意達於筆端」,和另一位末代王孫「大滌子」石濤畫語錄「夫畫者,從於心者也」,志同道合。
1963年臨終之際,溥儒唸著:「上帝臨汝,無貳爾心」。
無貳心,因此能結合在我們唯一的「祂人內」,走向光明,圓滿活出此時此刻,日新又新,舊王孫成為新天子!
註
1.薩克勒(Sackler)逝於1987年5月26日。
2.《楠書房》位於后海北沿,恭王府對面,為利用金絲楠老木,遵古法製明式傢俱成立,其建築,完成於1982年。原為《中國醫學論壇報》社址,是為感謝薩克勒醫生搭起中美人民友誼橋樑而建,其建築師張開濟是「蓋了半個北京城」的一代宗師。
3.比利時高等漢學院,由庚子賠款成立。
4.《末代王風》,薩本介,河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