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玫玲
羅馬公車上,司機座位後方,總是貼著警告標語:「請勿與司機談話,因為他的雙手必須用來開車。」這雖然是個笑話,若說人生如戲,義大利人說起話來,比手畫足,表情豐富,確實是天生演員;然而若身陷囹圄,還有戲演嗎?
《凱撒必須死》就是一部關於在羅馬監獄,由受刑人擔綱演出,詮釋莎士比亞名劇《凱撒大帝》戲說人生的「非戲之戲」。
沒有耗資上億,沒有豪華場景,沒有俊男美女,最簡單的道具:白被單繞肩斜披,打個結,就是羅馬元老;凱撒則褡上紅布簾,象徵權勢與慾望;簡陋的木刀木劍,足以置人於死地。
影片從舞台劇最後一幕開始:凱撒已死,為首與羅馬元老共謀刺死他的義子布魯圖,被凱撒陰魂糾纏,尋死解脫,自己下不了手,走向眾元老,求他們給自己一個了結;沒人有勇氣對他下手,最後他握緊匕首,抓住一位元老的手,了斷自我!劇情也劃上終點;一會兒,先前死在舞台上的凱撒站起來,扶起剛死去的義子,攜手謝幕。
觀眾紛紛起立熱烈鼓掌,演員也興奮歡呼…。舞台燈滅,他們回到現實人生,在獄卒武裝監視下,列隊走回牢房。當鎖聲停頓,影片至此轉成黑白,追述拍片源起:
卡瓦力(Fabio Cavalli),一位嚴謹精確的舞台劇演員和劇場導演,從2002年開始,協助負責羅馬雷比亞監獄戲劇社,並成立「受刑人演員劇團」,多次公開演出,已吸引兩萬多觀眾,走進雷比亞監獄劇場觀劇。
塔維亞尼(Taviani)導演兄弟,就是在這樣的機緣,認識這個獄中團體。這時他們正演出但丁《神曲》地獄一段:
「那是但丁寫的最美的情詩,我們正驚訝這些基本上缺少文化素養的受刑人,能有如此詠唱水平,剎時歌聲中斷,演員轉向觀眾:『自然你們喜愛這首情詩,為不可能的愛情同聲一嘆,但是只有我們,鐵窗內的我們,了解甚麼叫絕望,因為我們的愛情生命,也跟著我們被判了無期徒刑;但丁劇中的戀人活在想像地獄,然而監獄,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兩位導演兄弟互相對看一眼,赤裸的表白,耄耋影人也震撼,他們覺得這些囹圄內素人演員,深刻到位詮釋戲劇的張力,這些應該讓更多人看見。
塔維亞尼兄弟,決定走進羅馬郊區監控嚴密的雷比亞監獄,並選擇以羅馬為背景,義大利人熟悉的歷史悲劇──莎士比亞劇作《凱撒大帝》,據此完成電影腳本後,六個月期間,拍攝排演中的戲中戲。
受刑人爭取試鏡選角機會,導演要求每個人,用溫情悲痛和粗魯暴力兩種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以各自方言自我介紹。
此時導演用全屏幕特寫,攝影師準確抓住刻劃在每個人臉上的明暗斑駁光影、曾經桀驁不馴的眼神,以及寫盡經過歲月,江湖風霜,如刀痕般刻劃出的面容,魁梧粗壯的身軀,曾扛過多少黑暗包袱;不須做戲,僅是說出自己出生地、姓名、父親名、被判刑罰…無需編寫劇本,才呼名道姓,鄉音既出,每人一生,似乎剎那間挾山帶海,逼至眼前,沉重的連螢光幕幾乎承載不了!
囚室,獄中圖書館,走廊,都成了排演場地,透過鏡頭,塔維亞尼導演兄弟記錄這些受刑人,藉著另一個時空的歷史,攬鏡照映自我歷史的蛻變過程。
這些原本整天瞪著天花板的囚犯,唸唸有詞,化身為莎士比亞劇中人,越深入劇中角色,反而越從自我抽身,拉開足以省察個人歷史的時空距離;他們一生不也是和劇中人一般,追求榮譽嗎?不也是在意別人尊重的眼光,渴望真實友誼,為兄弟道義,不惜兩肋插刀,直到走進人間地獄。
在莎翁的戲裡,看到人性的扭曲,導致背叛、謀殺、陰謀,這群「綠林好漢」透過劇本對白,聽到自己的內心回聲。
塔維亞尼導演兄弟,自從1977以兩人聯手執導的《我父我主》獲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1982年以《聖羅魂倫佐之夜》得坎城評審委員獎,所拍的影片已經不再報名參加影展,目的是把位置讓給年輕人。但是這次以《凱撒必須死》獲得第62屆柏林影展金熊獎,又獲得義大利金像獎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是因為希望這些演員被看到,他們的聲音被聽見。
他們的心願被應許,劇中飾演主角的布魯圖,出獄後成為專業演員,因為卡瓦力、塔維亞尼導演兄弟走入地獄,布魯圖終能走出地獄,死而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