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阿歇爾是個小猶太,白皙、瘦弱、乖巧。他頭上坐著一頂小圓帽,兩鬢捲曲的長髮晃動。他的父親身材高大,和住處附近的超傳統猶太人一樣,終年戴著一頂黑色寬邊帽,身穿及膝或過膝的黑色外套與黑長褲。阿歇爾每天跟著父親走出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棟舊公寓,到不遠處的辦公室上班。
在辦公室裡的阿歇爾不說話、不吵鬧,只是手不斷地畫著。他畫玻璃窗上的水珠,畫掉光樹葉的枯枝,畫被雪覆蓋的街道,當然他也畫在工作中的父親--那是幾乎不間斷地接聽國際電話,看似輕鬆,實際繁瑣的工作。
父親輪流說著英語、法語、俄語、意第緒語,他眉頭深皺,整張臉退縮到長而暗紅的鬍子後面。偶而不拿聽筒的片段,父親總是在思索著什麼…。
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前後,二次大戰塵埃落定不久,美國猶太人銜命遠赴歐洲創立經學院,或祕密救出遭蘇聯迫害猶太人的時期。
阿歇爾的父親是拉比器重的人選,他自己也以此為終極使命。阿歇爾的爺爺為了維護猶太傳統而喪命,在親友間享有崇高的聲譽。阿歇爾的舅舅也是拉比就要賦予重任的人,卻意外殞命,這讓母親傷心、生病,不眠、不食,失魂許久。
這就是阿歇爾的家庭,聰穎、高尚,不快樂。
阿歇爾呢?他沈默、細膩、幻視、幻聽,所有的思緒、感覺、認知,全混雜編織到他的畫作裡。他就讀經學院,不但成績糟透了,還在課本上畫畫,這種如同褻瀆聖者的行為,遭到同儕的鄙視,讓他自己及家人蒙羞。
父親的長期離家遠行,帶給他不安;母親經常獨倚窗櫺苦等父親、死去的舅舅,以及阿歇爾他自己。她在希望中充滿絕望,在絕望中充滿希望的矛盾與折磨,讓阿歇爾焦慮、害怕;而學校、父親對他的不了解、不諒解,以及母親對他的無可奈何,更是將這小猶太逼退到沒有聲響、沒有交流,只以色彩與線條建構的虚擬世界裡。
有一天,拉比讓阿歇爾進到他安靜簡樸的辦公室裡,和藹地告訴他,人應當為天堂而活。醫生與鞋匠,前者不一定比後者好,油漆匠也不一定比律師差。判斷人的一生,得看他如何為天國而活。
雖然拉比不認為阿歇爾真聽得懂這些話,他畢竟是仁慈的,他看出阿歇爾的繪畫天分,便安排了具有繪畫與雕塑家雙重身分的亞各伯,做為阿歇爾的指導老師。不料,這一安排,卻讓他人眼中離經叛道的阿歇爾,走上一條更加遙遠、無法折返的不歸路。
一位已步入人生黃昏的猶太知名藝術家,將如何引導一個羞怯自閉的少年、在繪畫的荊棘道上前行?
亞各伯告訴阿歇爾,繪畫是種宗教;這宗教有它的傳統、有它的神奇、更有它的叛逆;也唯有在駕馭它之後,才有權利增加什麼,或加以否定。
老師要學生半年間到現代藝術博物館的三樓,無數次地觀看畢卡索的曠世巨作「Guernica」*,記下細節,一一畫出,他們將相互討論。亞各伯明白,阿歇爾的身體裡住著一大怒吼,就要以特別的方式向世界咆哮!
「繪畫是異教徒的傳統,含有異教徒的價值。這傳統的概念是異教的,生活形態是異教的。在整個歐洲歷史裡,沒有一個超正統的猶太人成為偉大的畫家。在決定走上這條路之前,你要好好考慮。」猶太老師對猶太學生說得明白。
阿歇爾,這個慘白的少年,面對一個決定他人生的巨大挑戰。他必須反抗享有美好聲譽的家族,反抗流傳數千年而不墜的保守猶太傳統,必須顫慄著顛覆自小以為是真理的一切。
亞各伯更帶著阿歇爾去都會美術館,看遍數世紀以來拜占庭及西方的十字刑畫作。亞各伯分析每幅作品的結構、形塑及表達。阿歇爾的腦海裡充塞著看過的畫景,十字刑的意義佔據他的心思,這對一個自幼被教導應避開異教影響的年輕孩子,是多麼沈重的不堪!當他告訴亞各伯不願再看十字刑時,亞各伯極為不悅。
「你可以畫人像、月曆,可以畫新年問候卡,可以躲到角落裡畫那些留著長鬍子的小氣拉比,有什麼用?我不是要你畫十字刑的本身,如果你要成為傑出的畫家,就必須明白十字刑在繪畫中的意義。你必須讓十字刑成為你隨時可以取得、並且能加以運用的形式。」
亞各伯讓阿歇爾看更多的十字刑、更多誕生、更多復活、更多希臘羅馬的神祇、更多愛與戰爭的景況。
「我們還要看更多裸體女人的畫作,你才能明白『Titian』*和『Rubens』*的女人有什麼不同,你要讓這些屬於你自己的藝術領域。…」
阿歇爾一場場成功的個展,讓他聲名大噪,成了媒體爭相報導的年輕畫家。閉鎖在超傳統猶太思維裡的父親,雖不以他為榮,卻也好奇地想看看,那拒絕接續他幫助受害猶太人及開創經學院的獨子,究竟做了什麼讓親友彼此走告的大事。
然而,即便「畫裸女、不是畫不穿衣服的女人,而是藝術家對人體質地與線條感覺的表達」,父親仍舊不可能去看阿歇爾包含有裸體女人的個展。
幾年後,阿歇爾長成了瘦高的青年。他到法國長居獨住,看遍大小美術館、博物館,思索不斷,作畫不斷。畫廊女老闆特地到法國選畫,運回紐約,要為他舉行畫展。她知道,阿歇爾的怒吼,就要讓全世界聽到!
個展如期舉行,看畫者陸續湧進,四重奏樂團從展場一角落流洩出優雅的曲調。阿歇爾的父親知道這次沒有裸女展,便也應邀前來。
看畫者低聲交談,一步一驚奇,難以想像,一個超傳統猶太人能創作這麼活生生,這麼具有張力的作品!他們走到轉角,更是被兩幅巨大的畫景震懾得目瞪口呆,回過神時,卻沒了言語。
當阿歇爾的父母就要轉身看到那兩幅畫時,他雖一心忐忑,卻沒有辦法阻止。阿歇爾的父母當然看到了那兩幅並列的巨大畫作,卻和其他觀畫者有迥然不同的反應。父親的表情混雜著恐懼、為難、疑惑、忿怒與悲傷,母親驚慌失措、眼睛濕潤,他們頭也不回地離開現場。
畫展過後,拉比要阿歇爾離開紐約,因為他的作為,他的畫作,深深傷害猶太社區裡的每一個人。阿歇爾遭到放逐,是因為他找到如何表現巨大痛苦的唯一媒介--十字刑!
阿歇爾畫了布魯克林公寓客廳裡的窗子,穿著居家服母親的手腕由拉繩綁著,雙臂延著窗簾的上端向兩邊伸展,兩腳踝由另外的拉繩垂直綁在木窗框上。母親的身體弓著,頭扭彎。
阿歇爾畫穿著一身黑的父親拿著公事包,站在母親的右側。阿歇爾畫自己穿著讓顏料抹髒了的衣服,頭戴鴨舌帽,手裡拿著過大的色盤與魚叉般的畫筆,站在母親左邊。阿歇爾畫他和父親看著母親、也彼此對看。
阿歇爾把母親的頭一分為三,一個看著父親,一個看著自己,一個看著上蒼。阿歇爾把母親巨大的痛苦與撕裂的焦慮,表現在畫中母親扭曲的嘴、分裂的頭、彎弓的瘦弱身體、緊握著的拳頭,以及她下伸繃硬的細腿。
阿歇爾感同身受母親的痛苦,傾力要以他喜愛的繪畫來表現,卻在猶太傳統裡找不到任何能夠承載、表達痛苦的,美學上的媒介!
那麼遭到猶太族人放逐的偉大畫家究竟是誰?其實阿歇爾並不存在!他是Chaim Potok小說《My Name is Asher Lev》裡的主角。
Potok寫了數本好小說,Asher(阿歇爾)幾乎是他生命初期經驗的投射。Potok本身也是拉比,卻能大膽承認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意義,並以文學結合藝術美學的手法,將這意義表現得極致。這幾乎是奇蹟般的事實只說明一件事:
沒有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對十字架與十字架上的耶穌無動於衷!
註:
*Guernica:畢卡索重要的立體派畫作之一。描繪西班牙內戰時,德義聯軍對格爾尼卡城的摧殘。
*Titian:文藝復興威尼斯畫派。
*Rubens:巴格克畫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