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2007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見到「他」。
當時,長崎縣立美術館正在展出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的作品,同時也搭配展出一些與戰爭有關的相片。穿越記錄歷史的黑白迴廊後,我正準備離開會場,猛然撞見那個站在火葬場邊的男孩。
相片是喬‧歐多尼爾(Joe O'Donnell)的作品,二次大戰時的美國軍方攝影師。拍攝地點是長崎浦上川下游簡陋的臨時火葬場,時間是1945年9月,美軍丟下原子彈的一個多月後。
相片旁邊的小卡上,印著攝影師的自白:
一個男孩踏在焦土上走了過來,背上緊綁著像在沉睡的小弟弟。那個年代,代替父母照顧稚齡弟妹的孩童原本常見,那男孩的表情卻有著明顯的差異,看起來似乎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站在火葬場邊,眼神堅毅,佇立了五到十分鐘之久。後來,兩個帶著白口罩的大人將寶寶卸下,輕輕放在熱灰上。炭火發出細小的吱吱聲,緊接著竄出一陣兇猛的烈焰,將男孩的雙頰映得火紅。他一動也不動地僵立在原地,看起來像在行最敬禮。男孩並沒有哭,就只是緊咬著嘴唇。他咬得那樣緊,以至於嘴唇雖破卻留不出血來,只能見到被滲得鮮紅的下唇。烈焰漸消後,男孩一句話也沒說,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珍珠港事件爆發時,喬‧歐多尼爾還是個熱血青年。他懷著烈火般的恨意自願從軍,一心想到戰場上「殺日本人」。戰爭結束後,他奉派以軍方攝影師的身分登陸長崎,記錄「最新型武器~原子彈」的實驗威力。在那樣的任務中,攝影師不准帶有個人感情,更不許拍攝任何一個日本國民。
喬‧歐多尼爾從佐世保美軍基地出發,一路朝著核爆中心點的長崎浦上走去。「最新型武器」造成的「效果」完全超乎想像,他站在那片簡直不像地球的焦土上,試圖從灰燼中辨認出曾經有過的文明,卻徒勞無功。
被派往日本前,軍方並沒有事先告知原子彈的威力,也隱瞞了可能受到的輻射傷害。喬‧歐多尼爾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赤裸裸地跳入滿布原子塵的土地,在巨大的衝擊中徬徨游走。
「看到那朵蘑菇雲時,美國人都說戰爭結束了。可是,那並不正確,對於日本人而言,那一刻才是漫長苦難的開始。」
喬‧歐多尼爾站在只剩斷瓦殘垣的浦上天主堂前,順著焦黑聖像的目光往下看。那一刻,「軍方攝影師」的身分模糊了,他開始用私下帶來的另一部相機,偷偷記錄在焦土上掙扎求生存的日本人。
「我所目睹的簡直不像這個世上的景象。死人、孩童、他們的母親、瀕死的人們、飢餓、以及原爆造成的傷害…。拍攝傷患的時候,我對日本人原有的仇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憐憫。我實在不明白,為甚麼同為人類,竟能做下如此殘酷的事情。」
喬‧歐多尼爾越是拍攝,心境就越是混亂困惑。烏黑焦臭的土地、已經無法辨認五官的活人、流淚呻吟的模糊「肉塊」、哀求他殺死自己的傷患、以及背部整個灼傷的喘息少年…。
最後,在浦上川下游的火葬場邊遇見的男孩,深深撼動了年青攝影師的心。他多麼想狂奔上前,擁抱那個悲傷到無法流淚的男孩。
喬‧歐多尼爾一共拍攝了三十張「禁忌的相片」。他將底片偷偷運回美國,卻從此失去重新面對記憶的勇氣。為了結束輾轉難眠的長夜,他竭盡全力封鎖在長崎的夢饜,把相機、底片、連同所有回憶鎖入一口大皮箱,從此再不碰觸。
在那之後,年輕軍官成了家,與妻子和一對可愛的兒女過著幸福的日子。孩子們都知道父親雖然溫柔慈祥,家中卻有個不容挑戰的「規矩」:不准去碰閣樓裡的那只舊皮箱。就這樣,1945年的長崎躺在蒙塵的皮箱中,沉睡了43年。
後來,喬‧歐多尼爾偶然造訪某座修道院,在那裡見到一個反核苦像。苦像下方竄出幾道鮮血般的烈焰,將十架緊緊包圍。耶穌蒼白而瘦弱的身體上,則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原爆受害者的相片。
突如其來的「重逢」讓喬‧歐多尼爾大受震撼。他緊盯著耶穌身上每一張無辜而受苦的臉,試圖移轉視線,卻無能為力。
「當時的心情實在難以形容。長崎的記憶忽然被喚醒,劇烈的痛楚讓我苦不堪言。可是在那同時,我卻也強烈意識到自己的使命。我必須把鏡頭下的真實傳揚開來,那樣的召叫宛如啟示。」
於是,喬‧歐多尼爾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皮箱,讓沉默了43年的史實重新曝光。
他的行動受到眾人的批判,特別是美國政府與退役軍人們。家中的信箱永遠充滿謾罵的信函,攝影展與出版活動也倍受阻礙。「背叛者!」「賣國賊!」「如果你那麼討厭自己的國家,就滾到日本去!」祖國的正義將他完全孤立於外,妻子的誤解更造成婚姻破裂。
「請不要誤解。我是美國人,我愛我的國家,也為她而戰鬥。可是,那並不表示我能將祖國犯下的錯誤一筆勾銷。我曾經在那裏,走在死亡的灰燼上,目睹了一切慘狀。
沒錯,日軍的確對中國與韓國犯下了極為殘酷的暴行;然而,那些孩子們又做了什麼?難道,為了打贏這場戰爭,我們非得殺害他們和他們的母親不可?1945年的原子彈是個錯誤;就算再過一百年,錯誤依然是錯誤;絕對不可能正當化,絕對不可能。
就算美國人不喜歡,八月六日和九日這兩天還是年年會到。歷史,是不斷的反覆;可是,卻也有絕對不容反覆的歷史。」
喬‧歐多尼爾晚年深受原爆輻射病痛所苦。他撐著日漸虛弱的身體,在美日間不停往返,為了見證歷史與呼喊和平致力。
「再怎麼小的石頭,還是會在水中造成波紋。波紋漸漸擴散,最終將會碰上陸地。總有一天,波紋將會抵達美國。」
2007年,就在我初次造訪長崎,初次透過攝影師的鏡頭遇見火葬場邊男孩的夏天,喬‧歐多尼爾在病苦中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去世的日子正好是8月9日,62年前長崎上方開出蘑菇雲的那一天。
現在,喬‧歐多尼爾的兒子繼承父志,同樣在美日間四處奔走,為呼喊和平而奉獻生命。他經常造訪長崎,更喜歡在街角的公園拍攝玩耍的孩童。他鏡頭裡的孩子總是天真燦爛,快樂的笑容教人印象深刻…。
「父親曾說,那一天,在長崎沒有笑容。」
因著科學武器的日新月異,戰爭的可怖和兇惡亦無窮地增加了。使用這類武器的戰爭,會造成巨大而毫無辨別的普遍毀滅,這已遠遠越出了合法自衛的界限。(《梵二牧職憲章》8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