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猶太人宣言》的草案
以現代人的立場,要論述「猶太人」這個具有高度爭議性的題目,是很難以簡短的文字、面面俱到地做一個結論。尤其,在納粹德國大屠殺猶太人,二戰後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建國,和以、阿之間多次爆發戰爭後雙方種族間仇恨情結的背景中,很難公允地論述全貌。梵二大會要以天主教會的立場,反省兩千年來基督宗教及其所孕育的歐洲文化對待 猶太人的所作所為,和源自聖經白紙黑字的敍述,試圖以正確的神學和人道思維,給予猶 太人一份公允的宣示,和今後處理、對待的方式,更是難上加難。但是,梵二還是排除萬難,用了非常簡短的字句,在僅限於宗教的層面上,表達了今後天主教會的立場。原始單獨立案的草案,還是歷經曲折多變的改動,最終定案被併入《教會對非基督宗教態度宣言》的文獻中,以《論猶太教》簡短的一章論述之。
本草案在大會上討論了三天(9/28-30)後,即收回交由原起草的基督徒合一委員會,將整理大會發言和書面意見後,另提一份修正的草案,以供大會具體討論和議決。
敍利亞禮的安提約基亞宗主教塔布尼樞機(Ignace Tappouni, Patriarch of Antioch, Syrian rite,東方禮的天主教會)以所有東方禮宗主教的名義發言,希望大會收回這份草案,並且取銷這個議程。因為,在時機上它太敏感(目前, 以、阿戰爭和彼此的種族衝突, 都是「現在進行式」),會引發他們散居在中東各地的教友們受到重大的威脅。
魯非尼樞機(Ruffini)的發言,就不假修辭地提出了反對派意見的主要論點。首先,他說,草案中對猶太人的讚美,聽起來像是一篇頌辭。再者,不能將「殺害天主」(deicide,或譯, 殺神者)的罪名歸責於猶太民族,因為這個名詞本身就不具任何意義──誰能殺害天主呢?然而,我們有權明言,當時的猶太人不公正地定了耶穌的死罪。我們要祈求天主擦亮他們的眼睛,以便能看清楚耶穌才是他們所期待的「默西亞」救世主(Messiah,當年國際通行的希臘文譯為 Christus「基督」),這才是我們對猶太人表達愛的一個記號,就像在二戰時 期我們保護猶太人免於納粹毒手或遭驅逐出境一樣。二戰結束時,羅馬城的總拉比(chief rabbi,猶太教的「牧師」稱為拉比)為此還特地公開地感謝聖座(Holy See,「教宗」)在戰時給他們免於死亡的庇護(註:二戰時, 梵蒂岡國一直保持中立國的身份)。不需要激勵我們去愛猶太人,反倒是該激勵他們來愛我們天主教友。大家都知道「共濟會」(Masons,或譯「美生會」)這個秘密結社的團體,志在摧毀天主教會。歷任教宗曾多次譴責它,可是,猶太人在歷史上支持它、推動它。本草案應修正為,對於各「非基督宗教」一般性的關係,綜合性地論述,而不必針對各個宗教個別性地去說話。
至於,為何梵二大會要來處理這個題目呢?在籌備期間收集各方建言時,這個題目還沒有人提起。起因是若望教宗在1960年9月給貝亞樞機的一個指示,要他在大會擬予討論的文件中,插入一些有助於「教會對猶太人關係」的內容。二戰期間,若望教宗駐節伊斯坦堡(註:土耳其在二戰期間保持中立)旁觀見證了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諸多醜化的宣傳和暴行,也目睹許多基督徒的助紂為虐,以及戰後揭發出來許多慘不忍睹的大屠殺暴行。二戰時,義大利是納粹德國的盟友,當時的教宗(註:梵蒂岡是中立國)相對性地保持沉默,未曾公開地譴責納粹此種違反人道的暴行,當然也是若望教宗希望對此著墨的原因。然而,更直接的近因則是,在給貝亞樞機指示的數日前,若望教宗接見了一位猶太人學者依撒格(Jules Issac),是經由法國總統的引薦。
依撒格致力於在國際上基督宗教的各教派間進行遊說,設法化解他們對猶太人誤解的觀念。在他著作的《耶穌與以色列》書中(原文是法文,1959年出版),針對若干根深蒂固偏見型口號式的指責,做了一番學術性的解釋。譬如,猶太民族所以會散居世界流離失所,乃是因為釘死耶穌而遭天譴;在耶穌的時代,猶太宗教已退化至「法條主義」(legalism),因而喪失了宗教的靈魂;猶太人犯了殺神罪狀等。這些,他在書中指陳歷歷,都在証據上站不住腳。但是,這些口號已被世人普遍地認為是「事實」,因而合理化了「反閃族主義」(Anti-Semitism)。因此,在接見的場合上,他將該書和有關文件一併呈給若望教宗。
貝亞樞機領導的基督徒合一委員會,早在1961年的8月就擬妥了一份簡短的草案,題目是《論猶太人》。然而,消息走漏,阿拉伯國家立即前來關切。另外,「世界猶太人聯合會」的一個舉動,更是火上加油。他們在1962年6月12日,自行任命當時住在以色列國境內的Chaim Wardi為駐梵二大會的「非官方觀察員」,並且獲得以色列外交部和宗教事務部的正式認可。此舉因而沾染了政治的意味,似乎梵蒂岡有意承認以色列國。
雖然,任命Wardi為梵二觀察員一事,是閙劇一場。因為,梵二僅邀請基督徒為觀察員。但是,教廷國務卿齊高仰認為事態嚴重。他以梵二中央籌委會主席的身份,立即採取行動,於1962年6月19日將《論猶太人》草案從議程表上撤除。
梵二第一會期結束後,貝亞樞機呈遞一份備忘錄(1962年12月)給若望教宗,力言務必對這個議題有所表態。其理由是:天主教神父們常教導教友,猶太人犯了「殺害天主」的滔天大罪而遭天譴;這個說法,也常被世人直接或間接地引用,來誣蔑當年的天主教會人士和納粹大屠殺猶太人一事脫不了關係;世界基督宗教聯合會最近還呼籲各個教會的當局,出面來譴責反閃族主義,所以,天主教會不應置身於事外。這個備忘錄說服了教宗,同意讓貝亞繼續努力。另一樁插曲,可能也有助於本草案的敗部復活。有一齣戲劇《基督的代表》於1963年春季在柏林上演,影射教宗碧岳十二世在二戰期間對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暴行保持「沉默」,乃是「支持」的意思。該劇上演後立即造成轟動,且被譯成多國語言。尤其,被國際媒體大肆炒作渲染。是內幕揭發?或者是,捕風捉影沒有事實根據的污蔑?兩種說法都暢銷大賣。教廷當局甚是困擾,尤其是新當選教宗的保祿六世(1963年6月)。保祿教宗長期在碧岳十二世教宗的眼前工作〔註:保祿教宗曾長期服務於教廷國務院的外交事務(1933-54),也曾參予1936年和納粹德國訂立的教廷國際條約(concordat)〕,對此類外交的內幕知之甚詳。
教會歷史上逾千年的反猶情結,立論於《新約》聖經的明文記載。《若望福音》中持續地描述猶太人敵視耶穌;《瑪竇福音》中明言,「他的血歸在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27:25)。若要向今日的猶太人伸出友誼的手,那麼,白紙黑字的聖經文字要怎麼解釋?草案中會說,猶太人是沒有錯的嗎?似乎,問題無解。
然而,歷經多次的分辨和討論,到1963年的秋季,還是決定恢復這個議題,但要把基督宗教、猶太教、和回教三者一起論述,因為,三者都淵源於同一的「信仰之父」亞巴郎(Abraham,或譯,亞伯拉罕。註:在回教的可蘭經中稱他為Ibrahim,且述說的情節大致上與《舊約》類似, 但也有不同之處)。也有人建議,應包含佛教和印度教。草案的起草,試圖包容各方的意見,而教宗和教廷國務卿都積極介入。
貝亞樞機於1964年9月25日(梵二的第三個會期),正式向梵二大會介紹定稿後的草案。 關於「殺害天主」這個爭議點,貝亞解釋道:當年猶太人的領袖們(亦即,公議會Sanhedrin的 主導人)鼓動群眾,導致耶穌被判死刑,固然屬實,但那是一小撮人的罪犯,不可歸責於當時的群眾。何況,耶穌自己也向天父祈求說,「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所作的」(《路加福音》23:34)。即使硬要歸責於當時所有人的猶太人,也絕不能牽連到後世子孫無數的猶太人。
此外,貝亞也強調本議題不涉政治,尤其,與承認以色列國家或西雍主義(Zionism,是猶太人在二戰前發起的建國運動)無關。他的結論是,「我們義無反顧,要對真理和正義負責,要感謝天主,……」。
幕後交鋒的勁爆事件,則發生在結束此番大會辯論的10月9日,貝亞樞機收到大會祕書長費里奇總主教的兩封信。其一是關於《信仰》草案,費里奇說,教宗要求重新擬稿,並且要和教理委員會一起處理,另外還要添加某四位在大會上反對甚力者進入起草委員會內。其二是關於論猶太人的草案,費里奇說,主席團、協調委員會、和四位大會協調者共同決定,要將該草案併入《教會》的草案中,而且也改由上述的混合委員會共同起草新的草案。
這兩封信的內容,立即被媒體大肆爆料──陰謀論!有關猶太人的議題,在國際媒體大肆炒作之下,一般人本來都極有興趣。然而,刻在集會中的梵二大會是首當其衝的當事人,則顯出一片驚惶失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種私下單方面的行事作為,公然地違反了大會的議事規則,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何況,正如跡象所顯示的,這是大會內少數派所策劃的陰謀,企圖在場外搞敗部復活的把戲。
就這兩封信的內容來看,前者,似乎是教宗屈服於少數派的壓力;而後者,據說是教廷國務卿畏於某些阿拉伯國家要撤回大使館的威脅。但是,都沒有証據。貝亞立即上書教宗(10/11),要求澄清這兩封信的指示。前者,不符合教宗私下接見他時(10/05)的結論──基督徒合一委員會負責修改草案,再提交教理委員會審查。他也提醒說,若依照該信件的指示行事,將引發大會的反彈,損及教宗本人的威望。對於後者,貝亞說,併入《教會》草案中,他沒有意見。但此舉恐會縮短它的文句和減弱它的力道。然而,另組混合委員會起草,和添加已知的反對派人士進入起草委員會,則是一記對他本人的不信任票。
此外,保祿教宗也立即收到(10/12)13位大會重量級領導人物,包括傅令士、李埃納、亞弗令、科尼、德弗乃、麥亞、利特等樞機,的聯名上書。信很簡短,但直言不諱,「對於此事吾人極感震驚,……」,並力言,應當避免此種違反大會議事條例和大會自主性的憾事發生。教宗倘若堅持要交付混合委員會,最好也要依大會議事規則第58條第2款的規定行事。
數日後,這個事件默默地平息了,一切都回歸到原點。沒有人發表任何聲明或撇清,貝亞樞機則照樣幹活。事件好似一場惡夢般地過去了。事實上,這兩份草案的反對者,仍在摩拳擦掌,待機而發。本事件的後遺症是,第三方傳話的不可靠性。因此,大會上較勁的雙方人馬,開始直接奔赴教宗的門內,而教宗本人也樂於開門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