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前幾天晚上,新聞中播出記者採訪仙台機場的片段。
今年(2011)早春,日本的東北地方慘遭大地震襲擊,仙台機場頓失運作機能。大家對於停機坪上飛機浮浮沉沉、隨波逐流的畫面想必還記憶猶新。不過,隱藏於大和民族血液中的那份「認真」畢竟叫人敬佩。地震發生的六個月後,通往東北的空路玄關再度敞開;當時慘不忍睹的機場腹地已經煥然一新,原有的機能也都恢復了。
電視畫面帶到機場員工辛勤割草的模樣。記者看著那塊與跑道相隔一大段距離的雜草叢,相當好奇地詢問:
「為甚麼要割草呢?這塊草地看起來並不妨礙飛機起落呀?」
「沒錯,草地本身並沒有妨礙;」員工回答:「問題是,這片草地如果長長了,容易引來野鳥築巢。為了避免小鳥被吸入飛機引擎引發事故,機場必須時時維修草坪。」
「原來如此!」記者恍然大悟。隨即又問:「那麼,平均大概多久得割一次草呢?」
「這就是叫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311大地震前,原本沒有這麼費功夫;」員工露出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苦笑著說:「奇妙的是,草地經過海嘯的浸泡與洗滌後,不但沒有被泡爛,反而生氣蓬勃,長高的速度快得驚人,往往叫我們割得措手不及。」
「哎呀!怎麼會這樣呢!」記者看來也驚訝萬分。
「我們推測,會不會是因為海嘯的侵襲,讓植物產生危機意識,才因此發揮本能,拼命成長。總之,生命真的很不可思議……」
我不禁想起母親經常提到的那株故鄉的龍眼樹。
我的媽媽誕生於北港鎮上一棟古老的日本宿舍裡。據說,那座日式平房的中間圍繞著一座小庭院,院裡種了一株枝枒茂盛的龍眼樹。當時,媽媽的年紀雖小,卻對那株龍眼樹印象深刻。因為,每到夏末的龍眼成熟期,小女孩總會被派出去跑腿,將又甜又香的果實分送給住在附近的親戚。
剛開始,媽媽很不喜歡那份「不討喜」的工作。因為在日治時代長大的外婆極富日本人精神,總教導女兒這番「謙遜」的說詞:「嬸婆,我們家龍眼結太多,吃不完,麻煩您幫忙我們吃好嗎?」沒想到,那樣的表達方式卻遭來一頓罵:「什麼?吃不完才拿來送我們?這孩子太沒禮貌了!」一直到後來,慘遭多次白眼的媽媽氣嘟嘟地回家告狀,才讓外婆驚覺「日本人那一套在台灣吃不通」,便將說詞改為:「嬸婆,今年的龍眼長得特別好!媽媽特地要我拿來請您嚐鮮。」從此之後,小女孩的龍眼竟然就暢行無阻,大受歡迎。
母親口中的童年回憶實在有趣,總叫我聽得樂不可支,尤其因為自己旅居東瀛,那種「台日之間的客套話差異」聽起來格外生動,格外妙趣橫生。
「其實,那株龍眼樹剛開始長得並不好。」有一回,母親這樣告訴我:「經常一整年結不出幾個果實,又青又澀,一點兒也不好吃!」
不結實的果樹讓外婆傷透腦筋。她四處請教秘方,盡全力灌溉施肥,卻苦無成果。後來,某位經驗老道的親戚傳授:
「去拿一把斧頭,在樹幹上東敲兩下、西砍兩斧試試看!」
外婆照做了。隔年,龍眼樹竟馬上結出滿樹沉甸甸的果實。從此之後,年年結實累累,成為叫左鄰右舍艷羨不已的「豐收樹」。
最叫人跌破眼鏡的是,那株龍眼樹之所以結實,既不因為土壤肥沃養分充足,更不因為受到特別細膩的照顧;卻是為了被人拿著斧頭砍,因著「感受到危及存亡的生命威脅」而成長。
自從我開始讀經,漸漸接觸到天主聖言之後,無論是那株母親記憶裡的龍眼樹,抑或是仙台機場邊的雜草叢,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福音中某段「似曾相似」的描述。
當年,洗者若翰在約旦河邊,對前來受洗的民眾所發出的警鐘似的「勸言」。
「毒蛇的種類!誰指教你們逃避那即將來臨的忿怒?那麼,就結與悔改相稱的果實罷!……斧子已放在樹根上了,凡不結好果子的樹,必被砍倒,投入火中。」
第一次讀到這段經文時,那強烈鮮明的影像叫我心中充滿了恐懼。
不過,隨著生命的成長,再加上龍眼樹與雜草叢這兩個故事的啟發;現在,先知若翰的話聽起來竟完全不同了。
我想,從前的自己之所以恐懼,是因為將重點潛意識地放在消極的「逃避」上,而忽略了更重要、更基本的積極面。的確,斧子已經放在樹根上了;然而樹根上的斧子,卻是為了幫助我成長、幫助我結實的「愛的工具」。在面對「斧子」的威脅時,我固然可以害怕、可以恐懼、可以怨天尤人、可以自暴自棄……;同時,我卻也可以因著「相信」,用截然不同的眼光來看待它。
畢竟,天主並沒有要求我這株小葡萄樹結出無花果,也沒有要求我開出鮮豔的玫瑰花;天主的要求永遠是合理的、柔和的、更是量身訂做的……。
只要,我能夠結出「相稱的果實」來。
求祢常看顧這葡萄樹,
和祢右手種植的園圃,
保護祢所培養的小樹。
和祢右手種植的園圃,
保護祢所培養的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