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住家對門的宮壇今年的廟會規模特別大。金屬裝配出來的亮閃閃牌樓是往年沒有看過的;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底下正是信徒會餐的時候,四分之一條的巷子全部都被佔據,擺滿了酒席。過去從未有過這般盛況,印象中這是最大型的一次廟會。今晚的舞臺也與先前不同,過去一個卡拉OK機器就湊合了,今天可是有樂隊和主持人的。相同的是,聲聞數里,鬧得你七葷八素、坐立不安。
這條巷子有數個宮廟,這個宮廟左、右都各有另一個宮廟,巷頭巷尾也都有,佔地都只有一排老式公寓中的一間底層。這其中,今天慶典的這個歷史最短,大約不超過五年,可能是從其他地方搬來的。記得才來的第一年,它的聲勢就把其他幾個比了下去。
今年,其他幾個宮廟似乎都不景氣。它的左鄰,今年只有三、五桌,甚至連卡拉OK好像都沒有,甚為寂寥;它的右鄰,依稀記得是七、八桌,加上一個卡拉OK機器吧!但今天這一個例外,不僅沒有衰敗的徵兆,反而超越往年。不知道這個宮廟是何方神聖的,為甚麼可以一枝獨秀?
往常這個時候,他們慶祝的是「木XX君」的千秋,但今年牌樓上不見了「木XX君」的名號,而換成「XX王」幾個字。難不成換了主神?或者原來的主神升官晉爵了,因此擴大慶祝?倒是牌樓左右分別寫上「建國百年」、「精彩一百」的字樣,難道這才是擴大慶祝的原因?或者,因為地上建國百年,天上某君升為某王?可是它的左鄰右舍都沒沾光。
還記得○八年北京奧會那一年,這個宮廟的陣頭由一把四方大旗帶頭,上書「中華台北」四大字,大清早就鑼鼓喧天,威風凜凜地出巡去了。舉著這樣的大旗在臺北大街小巷遊行,不覺得突兀?
我不知道這家宮廟只是善於解讀「時代訊號」,因此才得以興盛繁榮?抑或有特殊的「連繫」,因此得以眾皆寂寂,唯它旺旺?
宮廟也者其實是華人民間信仰的具體而微,審視宮廟信仰可以得悉華人的「宗教性」特徵。民間信仰的眾位神祇本來就得以興旺與否,來「證明」自身是否「靈驗」,不靈驗的神祇其實是很可憐的。
○八年陳芯宜執導的電影《流浪神狗人》就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探討。主角之一是位以開一輛金光四射的神明車四處趕廟會營生的男子。他對落難的神佛特別有同情心,經常在山野溪澗中,撿拾遭信徒棄置的神佛像,安置祂們、與祂們對話。同是天涯淪落的流浪神狗人!
此時此景不知道其他宮廟主有甚麼心思?設想自己也是一位宮主,我會想甚麼?我該會加緊解讀「時代訊號」並廣結善緣吧!興盛與否、靈驗與否既是基本思維,有甚麼理由不作?尚且,我注意到樓下原來出入右鄰宮廟的某先生,已經開始在中間這一家出入了。宮廟不思「振作」,信徒是會流失的。
當然,它的另一面就不太可愛了。任何團體/政黨/政府只要擁有足夠的資源,就可以此為餌,引導民間信仰的「發展」,並順便厚植民間社會的網絡和基礎,玩民間社會於指掌之間;其他團體/政黨/政府當然得有樣學樣,否則如何自存?如此一來,民間社會就只能是「民間社會」,奴家思想甚為強烈,仰給資源的心思佔據一切,而赤裸裸的你搶我奪的社會現實始終揮之不去。
在這其間,自我組織、管理、規劃而真正表達「社會主體性」的「公民社會」,不僅無由產生,甚至根本不可理解。但公民社會是民主真正的基石。這可不是我們讀社會科學的人的編造、幻想,而是教廷頒布的《教會社會訓導彙編》所揭櫫。
以往,學者談論西方民主的發展,教會的角色始終有相當灰暗的一面,天主教和新教皆然。但將歷史拉長,則為中國學者所樂於詬病的西方政教關係,卻是今日普世民主、自由、人權理想的精神源頭。
二千年來政教間的相互提攜、相互鬥爭、既聯合而又鬥爭雖然不盡光彩,間或有令人臉紅的事情發生,但無論如何,在這個歷史過程當中,諸方勢力都清楚地意識到,人類的精神力量必須被尊重:教會必須被尊重,而人的良心不容任何勢力侵犯。由此看來,中國歷史上竟無政教之爭,委實令人惋惜!
重新理解歷史的意義也許讓我們覺得腰桿可以挺直一些,但不要以為,我們是天主教,就自動可以在任何時空中,繼承這個精神傳承。電影《流浪神狗人》中,主角收容的最後一尊神像是十字苦架,原因只有一個:不靈驗。
教會降生在此地,該時刻省思的是:我們究竟是為這裡帶來一股不一樣的精神力量?還是我們被此地的精神力量收編為另一個高級的宮廟信仰?或者,散財童子的小耶穌容易降生,但是堅持信仰精神的小耶穌已經在此地誕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