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玫玲
恭恭敬敬地,我把歷時三個月才寫成的《備忘錄》呈給神師,他先是快速瀏覽,繼而興味盎然往裡看,畢竟這是我們二十年來談心的結果…放下手中的稿子,他搖頭嘆息:「妳的思路完全走在中國情境內,我擔心聽眾無法領略其中脈絡。」心如止水,我答道:「你的看法和幫忙修稿、看稿、編稿的團隊-吾家大小女兒的完全一致。」大女兒說:媽媽即使用中文表達都不容易讀,何況用法文?小女兒則差點就拂袖而去!無法忍受在她不能接受的邏輯內審稿編排。
但是我已盡我所能,何況明天就要上臺報告,別人聽得懂多少,我管不了,也不能在意;我告訴神父,兩年前在北京的「楠書房讀書會」,面對同文同種的同胞,用中文演講後,有位資深記者對我說:「妳所表達的內容『意在言外』,希望下次我們能更了解妳要傳遞的訊息。」神父得到外援,欣然表示:「妳要傳遞的信息深藏字裡行間,話裡有畫,上天下地,確實讓人心神懸空,無從落腳。」
無計可施,小女兒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拉線」,讓每段講稿內容獨立,以詩寫形式,配合實地照片,和我以「時間的容顏」為題創作的系列畫作,看圖說話。
演講當天,和博渡(G.Baudoux)先生一先一後,他以科學家嚴謹的條理開場,十次旅行心得,介紹大西北,我隨後演譯:「沒有山河的記憶等於沒有記憶;沒有記憶的山河等於沒有山河」席慕蓉老師的詩意。沒想到我們的小眾文化,讓皇家歷史與藝術博物館會議廳座無虛席,完成了史先生交代的任務。
比利時高等漢學院院長-史蒙年博士,聽說禮強和我走了一趟中國的「阿拉斯加」-內蒙古,一般西方觀光客足跡罕至之處,就積極鼓勵我為漢學院會員做個報告;我遲遲不敢答應,一反平日滿腔熱血,當仁不讓的天真傻勁。
我的猶豫其實是上了年紀才學乖的,年過半百,卻彷彿才剛過了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莽撞階段,才漸漸懂得,我們每天向真理邁進的一小步,是天主聖三用無法計量的溫柔,分分秒秒陪伴結的果,正如德日進神父(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 1881-1955)說:「為了一個靈魂的誕生,天主創造了整個宇宙」。所以紐曼樞機主教十五歲悟道,沉浸在默觀的光明內讚嘆:「世界就是祢和我」,何況我們出發朝聖完全是私人行動,並沒任何公開分享計畫,只是跟著心靈深處呼喚前行。
黃土高原上,天主烙下祂與炎黃子孫相遇的印記,浩瀚如漫天黃沙,如何一一細數?
跟隨聖母聖心會傳教士的腳步,在2011年聖週,我們走進內蒙古,參與整個教會在基督內,藉著人子,向天父獻上的逾越節羔羊之祭;並在復活節主日下午,來到位於鄂爾多斯沙漠的城川教堂-田清波神父1906至1925傳教之地。
城川教堂
來到城川的聖母聖心會會士田清波,在城川度過二十年,在北京教學二十年,被迫離開中國後,繼續在美國研究蒙古文化,一生獻給斯土斯民。在周禮強幫忙製作的投影片上,特別放上南懷仁協會珍藏,田清波神父剛到蒙古時的肖像,雖然穿著中式袍服,戴著瓜皮帽,但一望而知,這是位俊逸的西方青年,六十年後,不需要任何中國袍服,他的神情面容已經完全「東方化」,他已經成了蒙古人中的蒙古人,甚至於比蒙古人還更像蒙古人,因為他血內流動著這個民族的記憶。
年輕時的田神父
年長的田神父
「所有的心靈的冒險,都是哥耳哥達」,落在黃土地上的麥子,唯有死於自我,讓自己被河套土壤滲透,讓黃河水煉淨,才能重生。1873年出版,紀錄第一批踏上蒙古的傳教士,在塞外披荊斬棘,開闢上主庭園-《從布魯塞爾到蒙古》書中,韓默理主教寄回家鄉的信上說:「當我們離開前,一一向祖國、家鄉、親人道別,但是這還不夠,做為傳教士,我們還必須向一切我們熟悉的生活方式告別,這裡的風俗習慣,跟我們西方正好相反…」。
以法文語法思考的女兒,無法接受我的中式邏輯,我的山河記憶。因為相對於法語時態的一絲不茍,中文,尤其是源自於詩詞的語言,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時空凝聚在詩人心上,見證歷代文人的山河戀-朝代更迭,藏在記憶內的江山卻永遠鮮活。不是過去,不是未來,歷史得用現在式書寫。
由此啟程,我走上心靈探險的創作之路,每次跋山涉水是走近哥耳哥達的《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