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台灣
這艘丹麥籍的貨輪,在1954年8月7日從加州長堤港出發。有一對聖公會的傳教士夫婦和我們同行,他們要到日本傳教。我們在船上倍受禮遇,和船長同桌吃飯。在海上航行時,有幾天遇到暴風雨,很多人暈船無法來餐廳進食。為證明我是道地的水手,我不但能吃能喝,還在船上到處走動。經過16天的航行,先到日本橫濱港(Yokohama)卸貨,再裝載貨物,繼續開往神戶(Kobe),我們將會在那裡等著再搭這艘船前往台灣,因此有10天時間在日本停留。
因為瑪利諾會在東京和京都都有傳教士接待,我們就從東京開始坐火車南行,一站一站下去,拜訪了很多的堂口。Steinbach神父告訴我們,要做一個好的傳教士,一到新地方的第一天就要開始學習當地的語言。我也就馬上練習:「早安!廁所在那裡?」「電車在那裡?」「公車在那裡?」「那裡買得到冰淇淋?」「我的巧克力蘇打在那裡?」「再見!」。在日本傳教的瑪利諾會士帶我們暢遊了各地風光,其中有一段還是在急湍裡坐小船,穿梭在岩石之中,非常刺激。我們還去美麗的琵琶湖畔(Lake Biwa)游泳,那裡還有瑪利諾渡假小屋。
十天的假期很快就結束了,我們在神戶港登船,航行到韓國仁川。瑪利諾會士George Carroll蒙席在韓國負責天主教福利會(Catholic Relief Service),可惜無法聯絡到他。因為韓戰才剛結束,我們不能上岸,只能待在船上等著裝卸貨櫃。5天以後,我們才經過東海和日本海,航向台灣基隆港。當我們遠遠望見台灣最北端的和平島時都非常興奮,因為終於到達目的地了。這天是1954年9月14日,教會禮儀年曆裡是痛苦之母瞻禮日(Our Lady of Sorrow),結束了36天的海上旅程。
韓德勝神父(George Haggerty)在碼頭上歡迎我們。神父說今天不能通關,但是可以先下船上岸,明天再來海關驗明正身。他開了一輛吉普車載我們到台北長安東路52號一棟日式房子晚餐,這塊地後來改建為羅馬酒店,現在就是台北市香都大飯店所在地。這個房舍不夠我們住宿,因此飯後就暫時安頓在中山北路2號,聖言會(SVD),現今中央大樓所在地。當時忠孝東路上正在蓋陸橋,整夜都在施工,吵的不得了。第二天,我們回到海關查驗行李。檢查時,關員看到我用毯子裹著一個錄音機,當時是不准進口的。關員對我大聲咆哮,我聽不懂,真令我恐懼,幸好在台會士懂得用國語溝通,大約付了關稅就放行了。
圖片來源:countryreports.org
初到台灣,彰化,南投
初到台灣,我和明惠鐸神父,以及另外一位比我早到台灣三個禮拜的邱德華神父(Edward Quinn),一起住在彰化一棟日式房子裡,學習台語,每天6個小時。2小時一起上課,其他4個小時則個別教授。我來台以後取的中文名字范賦理,是沿用英文名字Humphrey日語的音譯,覺得意義不錯,就定下來用到今天。
同年聖誕節,台中瑪利諾會院蓋好了,我們從彰化來到台中。原來的那間日式房子就交給瑪利諾會修女們創辦女傳道學校。男傳道學校也大約在那個時候建立的。我們學了約800句台語就開始和傳道員一起做傳教工作,想起當初初出茅廬的儍勁,現在真會冒出一身冷汗。教友都是由傳道員教導要理,神父主持彌撒,那時台語對我還是相當困難,所以「不太能對話」。
第一年(1955年),我被指派到田中幫助江樂漁神父(Michael O'Connor)。在他之前本堂神父是萬民寧(Jim Manning)。他很有本事,自己找了一位本地的老師,就開始一對一的學習台語,學的很好。江神父於1951年9月由中國大陸經過香港撤退到台灣,一開始他在田中堂區協助萬神父。當時國民政府才從大陸撤退到台灣,公共衛生建設有限。他目睹許多鄉民因為缺碘造成甲狀腺腫大,許多婦女都懸著大脖子,像是在脖子掛個袋子。他就開始協助萬神父設立甲狀腺腫大防治診所。曾經有五萬病人前來尋求幫助,造福無數鄉民。後來也因此促成台灣政府將碘加入食鹽中,使得甲狀腺腫大的症狀就慢慢絕跡。
彰化
初到彰化,看到這裡的事情都很新奇。每天晚餐以後,我們坐在門口院子聊天乘凉,直到晚上十點電力公司停電為止。這裡很靠近馬路,印象深刻的是本地人洗完澡,吃過晚飯以後都會著汗衫,穿著木屐,成群結伴咔噠咔噠地在街上遊蕩。鄉民們物質生活匱乏,但是似乎都很快樂。我們在這裡的會士也趁此聊聊趣聞和本地的風俗習慣,許多當時聊天討論的議題和結論,就都成了後來瑪利諾會的策略和方案,例如:宋天祿神父(Tony Polyak)帶領的聖神同禱會,後來就在台灣各地展開。
當年二戰後不久,台灣百廢待舉,除了大城市主要幹線有舖柏油以外,鄉村郊區都是石子路,交通非常不便,我們去探訪教友通常就是騎自行車去。但是台灣地處亞熱帶,天氣燠熱濕悶,自行車也不方便。後來在美國紐約家鄉的教友送我一輛摩托車,才使我在台中教區内的牧靈探訪容易一些。
騎上美國親友贈送的摩托車
在南屯台貿五村建堂時留影
田中田中天主堂是台中教區最忙的堂區之一,很多村民都是教友。這裡又有蔡文興主教和兩位匈牙利修女一起創立的耶穌聖心修女會,接受初中畢業的女孩做初學。正如同「田中」地名所稱,「田的中央」,莊稼都發白了等待天主派人來收割。教堂東邊就是大馬路,離開縱貫鐵路不遠,摩托車,汽車,火車,平交道信號警鈴聲,整天人聲車聲嘈雜不停。
我們很幸運有修女院為我們準備飯食,每餐由幫手阿雄送到教堂旁的住處供我們享用。我們的住處是竹架泥磚的房子,屋頂覆蓋稻草,有四個房間。其中一間是小餐廳,只有一盞燈,就在餐桌上方,懸在從天花板垂下的電線上。那時沒有紗窗,門窗都是敞開。金龜子常常飛進來,撞向燈炮,掉進湯碗裡。江神父毫不在意,繼續大談他的傳教工作。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出資找了木匠裝上紗門紗窗。結果,雖然擋住蚊蟲和金龜子,但是江神父的貓也被擋在屋外,無法自由地進出屋子,他還怪我裝了紗窗。
有天清晨五點半,我推著摩托車出門,要去12公里外的北斗天主堂,主持平日上午六點彌撒。但是車燈壞了,江神父就讓我騎他新買的摩托車上路。回程路上,石子路滑,我連同機車摔倒,車燈壞了,我的夾克撕裂,左臂受傷流血。忍著痛,扶起車,再騎回田中天主堂。江神父看到我手臂流血,狼狽不堪,憐憫地幫我急救,並且要我即刻騎車去彰化修女診所打破傷風疫苗。當晚入睡時,全身疼痛,以為要死了,內心呼求天主憐憫,「我才28歲,還不想死,求祢治癒,將來在祢的助佑下,一定做一個最好的神父」。天主俯聽了禱告,治癒了我。之後,我又騎了十年的摩托車才換成汽車代步。
1956 傳導員在田中教堂講授要理課
江神父是一位有熱情,又有聖德的傳教士,教友們都很喜愛他,他毎天下午都會一個人去慕道友家拜訪。我的台語還不行,需要帶一位傳道員跟我一起去,聽的講的才有把握,不會弄錯。我們晚上也會去十個不同的祈禱會及慕道班看看。那一年有500位慕道友受洗成為新教友,目睹這樣的成果,我非常開心,希望長久留在田中堂區。但是蔡文興主教希望每位新到的瑪利諾會神父可以到不同的堂區歷練一下,因此就在次年1956年8月派我去南投協助劉志忠神父(Arthur Lacroix)。我離開田中以後,江樂漁神父也調到台中沙鹿天主堂。好景不常,1961年6月江神父因風濕性心臟病英年早逝,享年43歲。他的葬禮彌撒在台中主教座堂舉行,隨後引發羅厝天主教墓地安葬,當年送葬行列非常盛大,可見江神父如何受到教友們的愛戴。
在南投這個傳教區域裡,早幾年賈振東神父(Armand Jacques)已經在霧峰訓練年輕人做傳教員。他計劃在霧峰,南投,草屯和埔里鄉鎮建立堂區。當時我們還在彰化學習台語時,他已經風塵僕僕的帶我們幾位新到的會士,開著吉普車四處看看整個南投傳教區。
我來南投之前,萬民寧神父擔任南投天主堂本堂,康健神父(John McKernan)是他的副手。萬神父訓練了一批年輕的傳道員協助傳教工作。當時教會興旺,許多人想信教。當康神父被調到二林,萬神父又去了台中主教座堂,他就留下整個南投天主堂的堂務給劉志忠神父和我這個新手,這個堂區和田中相似,萬神父留給我們不少訓練有素的傳道員。那一年整個南投堂區加上附近的傳教站,共有505位慕道友受洗加入教會。這是台灣天主教會最為蓬勃發展的時期,很多人信教。
1959年在彰化羅厝傳道學校授課
一年以後,也就是1957年,我以為蔡文興主教會指派我在埔里堂區服務,沒想到他改派我到彰化羅厝協助阮立德神父(Pat Donnelly )負責傳道學校初級部,服務三年。羅厝教堂是在1876年由道明會建立的堂區,位於很偏僻的農村,此地居民有許多是世代的教友家庭。
阮神父曾經說過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位道明會的傳教士騎著馬想要從高雄去到台北,但是途經羅厝,馬死了,這位傳教士就在這裡開教了。羅厝這所傳教學校是由蔡文興主教在1953年創立,那時胡德克神父(Wenceslaus Knotek )是羅厝的本堂神父,墨啟明神父(Leonard McCabe)是副本堂。主教要我幫助男傳道學校的初級教育,那時一般民眾教育程度不高,很多人沒有唸高中,就都由我來教。我在羅厝傳教學校服務期間,曾經協助阮立德神父設立聖母軍。那時的本堂神父說,傳教學校學生如果只在學校上課效果不好,因此鼓勵學生一起出去探訪教友。這些年輕的學生也喜歡這樣做,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當中有好幾位因為出外探訪而找到終身伴侶。有一次我和台中教區的徐副主教開玩笑地說:「如果不是我當初的建議,你都還不知道在那裡呢?」。徐副主教的爸爸徐孝真就是我的學生,他出去走訪教友,認識了一位邱小姐,也就是副主教的媽媽。
早年在許多西班牙道明會士設立的傳教站裡,沒有修女,也沒有培養本地的傳教員,但是至少每個堂區都有一位全職的「姑婆」來協助神父傳教。「姑婆」有點類似修女,是獻身傳教事業並且守貞的女士。住在教堂,講授要理,探訪教友。有一位助產士聽說也是姑婆,在她任職的六十餘年,一共接生了上千的嬰兒。當她看到孕婦流產,她就會秘密地為命危或死去的嬰兒付洗。多年以後,萬民寧神父擔任台中主教座堂本堂時,她給了萬神父一份上千的名單,這些都是她經年累月偷偷地付洗過的嬰兒。羅厝教堂旁邊還有一座孤兒院是由東北瀋陽撤到台灣的修女設立,他們也在台灣中部做醫療傳教工作。
1958年彰化羅厝傳道學校原住民學生結業合影
我在傳道學校也教原住民道理。他們只會日文,所以我講道理時,有位葉東明老師幫忙翻譯。我在傳道學校高級部當了二年校長,一共三年時間,培訓了60位學生。以前學生看到我都說:「番仔來了,番仔來了。」,我還不知道他們是在叫我。這個傳道學校後來由一位楊保祿神父接手校長職務。這所學校高級部後來又搬到台中,初級部仍然留在彰化,但是兩年後還是關掉了。關掉之前我訓練了8位原住民的傳教士。他們對於明惠鐸神父在山地郷梅西,霧社,春陽等原民傳教區有很大的幫助。
1959年八月七日,我還在彰化服務期間,颱風來襲,連降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爆發,沖斷南北縱貫鐵路和連接台中彰化的大肚橋,造成嚴重的87水災,有1000多人死亡,十八萬人無家可歸,彰化和烏日災情都很嚴重。
當時我正好從香港回台灣,無法回羅厝,就住在台中。美國第七艦隊所屬的航空母艦THETIS BAY停靠在沙鹿外港協助救災,用直升機運送救濟物資到清泉崗。他們需要翻譯人員,也要知道東西要送到那裡,所以我就和其他幾位瑪利諾會的神父,墨啟明(Leonard McCabe),周重德(Leonard Marron),黃世明(Lou Rost),坐美軍直升機到鄉下地方發送救濟品,在這次災難中,瑪利諾會士發揮極大的作用。隔年又發生81水災,但那時我在日本,準備轉到美國休假,就沒能幫上忙。
八七水災時的埔里街/圖片來源:ipuli.tw
1959年美軍直升機運送八七水災救災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