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內湖家中有一座相當寬敞的大陽台,緊臨大樓的公用綠地。因此,下方庭院中的大樹小樹宛如帶著好奇心的長頸鹿寶寶,總在陽台邊探頭探腦,有時甚至落落大方地將滿臂綠葉與果實伸入矮牆。或許,就是因為那份盎然的綠意,我們家陽台似乎格外受到鳥兒們的青睞。好幾天傍晚,爸媽總會隔著玻璃窗目睹兩隻穿著光鮮亮麗羽毛衣的藍鵲,為了只有自己明白的理由,翩翩降臨在我們家的曬衣竿兩端,一呼一應地大唱詠嘆調,不亦樂乎……。
後來,一對年輕的麻雀夫妻賞足了臉,竟然決意在陽台邊的樹梢上築巢。因此引發一場叫人直捏冷汗的風波。
有一次,爸爸坐在窗邊看書,忽然瞥見陽台上有個發抖的小東西,不停以極為笨拙的姿勢往前衝,一躍而上又重重地往下摔。仔細一瞧,才知道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麻雀寶寶,應該是住在樹頂鳥巢的小房客,不知為何卻摔落在陽台上。只見牠鍥而不捨地拼命拍打羽翼,一心想飛越約莫一公尺高的陽台矮牆,卻總是徒勞無功。在牠附近,則是兩隻瘋了似的麻雀,不斷發出尖銳的鳴叫,並在四周無助地盤旋繞圈。想必是麻雀寶寶心急如焚的父母親。
爸爸隔窗觀看了許久,實在於心不忍,便決意插手幫忙。他走出去,試圖捧起地上的麻雀寶寶,卻引起了一場大騷動。因為,麻雀一家三口驚見突然出現的大傢伙,全都如臨大敵。寶寶死命掙扎,撐著肥胖的身軀四處逃竄;牠的父母則喪心病狂似地發出淒厲的叫喊,一邊宛如砲彈低空飛射,一邊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將「敵人」從寶寶身邊引開。看牠們那副激憤咒罵的模樣,倘若有個公冶長在場,翻譯出來的「鳥語」內容肯定不會太動聽。
後來,爸爸總算順利「逮捕」麻雀寶寶,將牠送回陽台邊的樹上。寶寶一回家,麻雀父母也就安靜下來了。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當爸爸在晚餐桌上和我們分享這個故事時,大家聽得直想笑。
「人家明明只是要幫牠回家……」爸爸委屈地說。
「那對麻雀爸媽私底下一定把你罵破頭了!」媽媽說。
「有理說不清啊!」我說。
然而,笑歸笑,這個「狗咬呂洞賓」事件卻讓我想起了自己的處境。
在信仰中,我似乎就是那隻「有理說不清」的小麻雀,經常因為無法理解而抱怨,更因天主的沉默而自覺受委屈。我並不明白,天主的沉默有時只是因為聽者「不可理喻」。就像孩子無理取鬧,不斷抱怨,父母卻只能默默忍受一般。因為,「就算說了妳也不會懂,現在告訴妳也沒有用」。然而,孩子不會明白父母的用心,只會委屈地想:「你是故意不解釋,故意瞞著我!」
掉落在陽台上的麻雀寶寶不懂爸爸伸出援手的用意,牠的父母同樣不懂;因此氣急敗壞,幾近瘋狂。在那樣的情況下,難道爸爸能夠找麻雀「講理」嗎?不行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保持沉默,並將想法付諸行動,不吭一聲地親手實踐救援行為。
後來,小麻雀終於平安歸巢。不過,牠們可能還是餘悸猶存,不但不知感謝,反而慶幸自己機警,才能逃過那「不懷好意的大傢伙」的毒手。在那樣的情況下,爸爸還是無法找麻雀們「講理」。因為雙方各有各的「理」,只不過兩種「理」的基礎實在天差地遠,無從解釋。
有時,天主是不「講理」的。不過,天主的沉默並不是因為故意隱瞞,卻是因為我實在「無從懂起」。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能夠成為一隻聰明的小麻雀,不因事物遠超出自己的理解範圍而莫名其妙地喊冤,卻只是單純相信天主的善意呢?
長崎外海地區有一座名叫「出津」的小村莊,村莊入口靠海處立著一座「沉默之碑」,刻著作家遠藤周作的句子:
人是那樣地悲哀,
可是主啊!
海卻是如此地碧藍!
我還清楚記得,當自己站在那塊碑前細細品嚐話中深意時,映入眼簾的那片大海之寬闊、湛藍與耀眼。當時,也不知道是因為天光炫目,風景磅礡,抑或是甚麼說不上來的理由,叫我的淚水就是停不下來。幾千年來,人們不停地在痛苦中呼求天主,落淚、掙扎、吶喊、並詢問:「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卻很少有人直接得到回答。
我們的天主的確是沉默的。可是,祂並不是「不說話」,卻是以沉默來回答,並在沉默中苦苦等待孩子們在相信中明白。
那種「說不出口的委屈」,天主都默默承擔了。
感謝天主,讓我在爸爸的小麻雀故事中看見自己的影子。願聖神的微風帶領我,在詢問「為甚麼」之前,先相信事物背後純然的美善;不求因理解而相信,卻能因相信而理解。
祂不呼喊,不喧嚷,在街市上也聽不到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