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秋天傍晚的耶路撒冷已不再那麼燥熱,甚至有一絲涼意。我們一行十多人,由Ephraim領著,徒步到「耶路撒冷猶太大會堂」(Jerusalm Great Synagogue)。
Ephraim是大屠殺紀念館(Yad Vashem)教育中心的聯絡人之一。這次他負責策劃、安排來自中國各地研究猶太教與歷史的學者,參加為期兩週有關大屠殺緣由的課程;我則是經由一位在特拉維夫大學執教,來自北京的學者介紹,參與一部分的活動。
猶太安息日,街道上少了平時的匆忙與囂浮,正好體會什麼是安步當車。Ephraim和其他人已走得離我有些距離,他永遠載著象徵「上主正看著你」的、手掌大的圓布頭飾(kipah, כיפה),所以只要遠遠看得到「小帽」,就是尚未迷路的保證。
耶路撒冷猶太大會堂建於1982年,是耶路撒冷以及全世界猶太精神、宗教、文化匯聚中心;建築當初便已囑意獻給在大屠殺中失去性命的六百萬猶太人,以及在以色列復國時,因抵擋阿拉伯聯軍而為國捐軀的同胞。
大會堂是一個象徵,要人永遠記得已發生的悲劇、與在悲劇發生時所存有的希望,以及那些犧牲者在面對困頓厄運時,所展現出的、持續不墜的堅毅力量。
和友人密集談話,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目的地。大會堂座落在耶路撒冷較安靜的社區,本身是一棟堅實高聳的象牙色大樓;也難怪,耶城怎麼可能還會有其他色彩的建築物呢?
我們早到許多,會堂前廣場只有幾個人駐足。如同進入以色列其他公共建築,在大會堂我們都必須接受安全檢查,相機也禁止帶入。會堂大廳地板與周遭牆壁全是光滑大理石建成,一旁是各類材質、各種尺寸「禱文匣」(mezuzah,מזוזה)的展示。一個個吊掛在壁上方形透明櫥櫃裡的禱文匣,代替無數次觸摸過它們的主人,默默訴說著各自的來處與歷史。
根據猶太律法(halahkah,הלכה),除了浴廁小室因小得不能稱為房間之外,每間房的右邊門柱上,約肩膀高度,應該貼有一長形禱文匣,匣裡是一張書寫在羊皮紙上的經文,經文首句是「聽啊,以色列,上主,我們的主,上主是唯一的」。任何人每次進入房間之前,都得觸摸禱文匣,以表示不忘上主並求取平安。
會堂大廳所展示的是近半世紀以來的收集,有的是較瘦細的、灰黑簡樸的木匣子,有的是塑膠、銀、銅、象牙,有的則是全由黃金製成,耀眼奪目,像個寶盒似的。單以匣子的材質,便能推斷出該戶人家的經濟狀況。生活條件雖不相同,敬主的心卻是一致的。
男人在一樓,女人上二樓,我們陸續就坐。儀式即將開始,仍有小孩到處走動,即便開始20分鐘後,還有人姍姍來遲,不知是否可以稱為「有組織的混亂」?
大會堂內部座位設計,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中央的主祭台。一樓有850個男人的位子,二樓座位縮入,可容納550個女人。整棟建築特別注意音響傳播,確保聖堂每個角落都能清晰收聽主祭台上的聲響。
祭台與貯經龕旁有一巨大鐵製的九燈燭台(menorah,מנורה),燭台後是自挑高天花板筆直鋪洩,一整片令人嘆為觀止的彩繪玻璃,主題是描述安息日、節慶以及舊約記事。斜陽透過彩玻射入,發出異樣的光彩。
從我的座位下望,有些男人就著手上的經書集體誦讀。一名頭載黑高帽,兩鬢蓄留長毛髮的年輕男子,獨自在牆角一面念經,一面不停地,快速而大幅度地前後搖動上半身。據說,晃動越劇烈越專心,祈禱越有效(註)。
每個座位前有個立著的長木箱,木箱上是可摺疊的蓋子;上下摺疊時是個極小的長桌面,攤開來,則是個較大的桌面。不論摺起或攤開,靠近人的桌沿突起,以便擋住經書滑下。
和天主教的彌撒儀式很不相同的是,猶太安息日的敬禮似乎沒有主持人,只見一名披上有著黑條白長巾的長者,走上會堂中央的檯子,背對信友,沒有任何樂器伴奏地獨自吟唱起來。過了些時候,才有一樓的男人回吟,女人並不參與。直到全體齊唱時,禮儀已進行了好一段時間。
除了一組18人的男聲合唱團,邊高歌邊進場,讓人有彷彿置身音樂會場的感覺之外,更有一主誦者,以人間少有的聲音吟唱。那曲調哀傷卻又清明,那聲音高昂而奇特,能夠在瞬間將人帶離身體所在的現場,去到一個靜謐空無,而又令人輕鬆專注的神祕空間。
我身旁的女士不住地拭淚。事後我好奇地問她落淚的原因,她笑著說,那聲音讓她感到純潔與神聖。她回問我的感想,「彷彿置身在沒有月光的空曠沙漠,除了我與那唯一的一位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干擾,而且我們有著等量的,對於全人類的大悲」,我答。
耶路撒冷猶太大會堂有享譽世界的經文領唱人及合唱團體,稱得上是歐洲猶太體系禮儀音樂的寶庫。他們在每週安息日、猶太節慶、及以色列復國日獻唱,一方面增添現代音樂,也同時負責保存二次戰前大量的合唱譜曲。這個團體的作為正是猶太人離散到世界各地近二千年,不但不消逝,反而強大到足以成為所謂的「全球和平威脅」的縮影,其中沒有神工巧技,不過是世代不輟地堅續舊有、不斷創新。
會堂裡,女人們的敬禮致意是先稍為屈膝,身體向前傾,然後,再直立還原。有時她們手牽手,一邊歌唱,一邊左右搖晃。她們的衣著高雅,某些人的帽子還銜接有鏤空方格的短面紗。有的女人臉長、細眉、眼突、膚白、頭包黑巾,活像是中古油畫中的女子走出厚重的金色畫框,來到廿一世紀的人間。
在彩繪玻璃透出的奇異光線中,在彷彿來自幽冥空靈的吟唱聲中,在空氣似乎被不解而浸染成神祕的氛圍裡,人們很容易在短時間內忘記自己的來處、自己的認同。
整個儀式約進行了70分鐘,結束時,身旁的兩位女士好意地告訴我,參加安息日集會,除了專心祈禱之外,是不准做任何事情的,我在儀式中不斷做筆記並不恰當。在我連續的道歉聲中,她們微笑著與我道別。
我們和Ephraim再度會合,就要走回下榻的飯店晚餐。路過店家,有人以塑膠水管沖刷洗地。我心想,水資源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談判的重要議題之一,在這缺水的沙漠地國家,以沖洗方式做清潔工作,應該要有所限制才行。
「會堂還開設經書、倫理及猶太律法等課程…每天開放給遊客,事先約定,也可以有免費導覽…平均每年經費預算約一百萬美元,政府不給任何補助,完全靠捐款支持…」Ephraim繼續他的「嚮導」工作,一路不停解說,「不論是個人祈禱或集體安息日、節慶的敬拜,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會堂不但是猶太教的象徵,更是猶太教長存的標記…」。
走在這數千年古都的安靜小街上,我卻心緒起伏。不准拍照、不准錄音,單憑我一個人,既不是媒體工作人員,也不是紀錄片拍攝者,如果不在禮儀中做筆記,如何把台灣不容易得到的訊息帶回去?轉念一想,台灣註定要翻譯別人的二手資料,甚至欣喜、滿足於翻譯、截取別人的二手資料,至於訊息是否客觀正確,文字用語是否恰當中肯,這事輪得到我掛心?
註:讀經時,前後搖動身體不只是存在於超正統猶太教徒身上,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邊境塔利班學校的學生,也有同樣的行為,而他們是穆斯林。搖動身體緣由有不一樣的說法:
1、古時,既沒有影印機,許多家庭也窮得買不起經文,猶太教師往往只能以一卷「妥拉」(Torah,תורה,梅瑟五書)同時教導許多孩童,孩子們只好輪流前傾身體,以便看見經書裡的文字。據說,就連現在居住在葉門的窮苦猶太孩子學習經文仍有這種情形,他們圍坐一桌,同看一本書,而讓有些孩子練就了可以識讀倒著的希伯來字母的絕技!
2、長時間祈禱時,搖晃身體才不至於睡著了。
3、注視某物並同時搖晃身體,可讓餘光外的事物變得模糊,減少分心的機會。
4、祈禱時,需要身體所有部位的參與,搖動上半身可以帶動肢體,容易達到「全部參與」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