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前幾天,目睹了電車上的一幕。年輕的父母帶著一個小男孩,快樂地坐在靠進出口的位置上。那位父親身穿筆挺的西裝,頸上繫著端正的領帶,看起來就是一副準備去上班的模樣。過沒多久,他理了理孩子的衣服,輕聲囑咐要聽媽媽的話,然後俯身親吻兒子紅咚咚的雙頰告別。電車到站後,母親牽著男孩的手下了車,父親則留在座位上準備繼續往下搭。
這樣的景象原本沒有什麼不尋常。然而,對於那個學齡前的小男孩而言,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與父親突如其來的分別令他瞠目結舌,並很快地由訝異轉為悲傷,開始肝腸寸斷地嚎啕大哭,那心碎絕望的模樣,簡直就像面對生離死別的狠狠撕裂一般,叫一旁看見的人也忍不住跟著心疼起來。
面對兒子的過度反應,電車內外的父母略顯尷尬地面面相覷,露出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他們苦笑地看著小男孩,只能好言好語地低聲安慰:
「別哭別哭,傻孩子,爸爸只是去上班而已啊,晚上就回來了。」
只可惜,「晚上就回來」這種帶著未來性的字眼,顯然在稚嫩心靈中毫無作用力。因為,在小男孩的眼中就只看得見「現在」,並因此全心全意地為「現在的分離」感到悲傷。
隨著車門的關閉,男孩的哀慟更顯淒厲。那陣連孟姜女都得甘拜下風的尖銳哭嚎穿透厚重的車門,幾乎引起全車的激盪。隨著電車漸行漸遠,男孩震耳欲聾的哀泣聲才緩緩減弱,如泣如訴地尾隨飄蕩了一陣子,然後百般無奈地消失於空氣中。
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低頭準備繼續閱讀手中的書。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嘗試,那些四四方方的文字卻總無法發揮原本的傳達功能,反而像是一大串用細線排列整齊的圖像,完全走了味。我又徒勞無功地試讀了幾行字,最後終於放棄。只能闔上書本,盯視著一片漆黑的車窗,開始專心思索那個佔據心靈的東西。
腦海中迴盪著的,是小男孩那依舊響亮的哭聲。不知為何,他專注的悲傷令我印象深刻,並大受衝擊。對於尚未習得時間奧秘的孩子而言,所有的「現在」、所有的「瞬間」都是全世界。因此,當他於此時此刻感受到被迫與父親分離的不捨時,便毫不保留地釋放了自己體內所有的傷悲。小孩子還不懂得未來的保證,只能見到當下的失落。小孩子,無比真實地活在每一個「現在」中。
相較之下,那對父母的表現就完全不同了。他們與孩子看起來竟像是存活於兩個時空中一般;一邊是驚濤駭浪的大起大落,另一邊卻是習以為常的泰然自若。隨著年齡與生命經驗的增長,成年人學會了時間軸的慣性,對未來有了某種程度的預像?;他們不但看得見「現在」的分離,更能窺見「即將到來的重逢」(晚上就要再見)。因此,對於孩子的「短見」,父母感覺啼笑皆非。
小孩子因了「現在」的失落而傷悲,大人卻藉由「相信尚未發生的事」來化解分離的難受。我不禁要想,在信仰生活中,自己究竟是那個哀哭當下苦難的乳兒,抑或是窺見「被許諾的希望」而歡喜的成年人?
希伯來書中,作者曾經犀利且毫不留情地指出我們的「不知成長」。
關於這事,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難以說明,因為你們聽不入耳。按時間說,你們本應做導師了,可是你們還需要有人來教導你們天主道理的初級教材;並且成了必須吃奶,而不能吃硬食的人。凡吃奶的,因為還是個嬰孩,還不能瞭解正義的道理;唯獨成年人纔能吃硬食,因為他們的官能因著練習獲得了熟練,能以分辨善惡。(希五11 ~ 14)
字字句句,都宛如不能再尖銳的利劍,刺耳鑽心。不過,聽起來之所以刺耳,讀起來之所以鑽心,卻是因為文中苦口婆心呼喊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
每次讀經,都讓我在在感謝自己有幸生於現代。因為,藉著歷史中主耶穌真實的死亡與復活,我們已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幼兒,卻成為能夠得知救贖奧秘的成年人,清楚明白天主的救援工作已經完成,只等待我們的合作,因為它尚未實現。那樣的感覺,有點像是經歷一段筋疲力竭的長途跋涉後,赫然見到眼前的山頂上,不偏不倚地正矗立著叫人魂牽夢縈的目的地。
「啊!到了!終於到了!」
經驗讓我明白,自己總會在類似的場合下,情不自禁地脫口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這種「以過去式形容未來」的語句其實很弔詭。因為縱然眼睛已經看到,身體卻得馬不停蹄地繼續前進,才能夠「真正抵達」。不過,即便身體還沒有完全到達,整個心神卻早已因「看見」而飄然神往,不再介意「剩下的旅途」,而全心沉浸於抵達終點的喜悅。
「到了」,只是還沒「抵達」。
「完成了」,只不過尚未「實現」。
感謝天主,這樣的領悟不僅是動力,是希望,是鼓舞,是激勵,更是任誰也無法扭曲的確信。
目的地的救贖已然在望,只要「再過片時」,就能夠真正抵達。為了平安到達最終的休憩點,身為基督徒的我似乎得在信仰中時時反省,自己究竟該懷抱什麼樣的心情,又該以怎麼樣的步伐走完這通往終點的旅程。
因為,我還在路上,還有最後一段路要走。
只有片時,你們就看不見我了;再過片時,你們又要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