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祖
週末開了三百英哩的路程,再次到休士頓去探望敏英,要給她一個驚喜。到了她家,才得到另一個消息,因而匆忙轉往休士頓商場的時裝及化妝秀場。
我們趕到時,播音員正要開始朗讀得獎的作品。這是一家服飾公司為慶祝母親節所舉辦的兒童徵文比賽活動,題目是「為什麼我的母親該當有一個特別的妝扮」。得獎孩子的母親將由該公司贈送免費的專業美容化妝,並提供服裝作展示。
「我得了癌症,媽媽每天照顧我,但是沒有人照顧媽媽…」容光煥發的敏英在播音員的朗讀聲與觀眾的鼓掌聲中,第一個走上了伸展臺。我慌忙的舉起相機,分不清自己是為了搶鏡頭還是為遮掩淚水。臺下,太太正在跟敏英的公、婆-王伯伯及王媽媽話家常。女兒則高興的推着坐在輪椅上,她久別的小朋友-天心。
這本是值得朋友們為敏英一家慶祝的一天-經過將近一年的漫長煎熬,醫生終於在前一天宣布:換了人工腿骨的天心在化學治療後,骨癌細胞完全消滅了。當王伯伯悄聲的對我們說:「真難為了我這媳婦!」時,敏英正在臺上作了一個漂亮的轉身。
腦海中浮起了兩年前,敏英全家因為先生王 正工作的調動,必須遷居大陸,達拉斯堂區七十多位教友,歡送他們的溫馨場面。但是一年後,她就因為女兒天心診斷得了骨癌,隻身帶著天心返美,到休士頓的癌症中心治療。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女兒就天天吵着要從學校請假去探望她們。終於挨到第一個週末,在開車前往休士頓的途中,我心中一直打量着待會該要如何措詞安慰她們。平日嬉笑怒罵慣了的我,面對傷感的場面卻總木訥的不知如何是好。
公寓門開處,一年未見的敏英雖然紅着眼眶,卻仍露出一如往日般堅定爽朗的笑容。沒有我預想的傷感場面,敏英只是平靜的講述治療的計劃。她說: 「太多醫生的appointments了,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本日曆來記事!」環視着客廳內堆放着的一些尚未解開的行囊,我注意到餐桌邊的牆上,用圖釘釘着一張書籤,上面印着耶穌的聖像。終究,我沒有說出任何慰藉的話。
往後的數月,每次去看他們時,目睹天心的療程總教人揪心。手術後留下了長長的疤痕與難忍的疼痛;脆弱的腿骨迫使她必須依賴輪椅拐杖;綴花的布帽取代了原是滿頭烏亮的秀髮;吊掛點滴的鐵架成了她形影不離的伴侶;胃管成了她三餐餵食的工具;活動範圍更被侷限在公寓與醫院之間,以免被感染。
生病中的孩子,本免不了偶爾會鬧鬧情緒、不肯吃飯、抗拒吃藥等等。企求一個才11歲的孩子去平靜的忍受頭髮脫落、行動不便、化療劇痛、手術復健、隔離的孤寂等等苦楚,更是緣木求魚。孩子的情緒有時也就不免一股腦兒的全都發洩在最臨近的親人身上了。
但每次見到的敏英,仍是那樣的堅強與樂觀,對孩子總是那樣的溫柔、細膩、與有耐心。有時敏英會玩笑的說:「天心最壞了!就會欺負媽媽」,孩子則害羞的鑽到媽媽的懷中撒嬌。摟着孩子,她說:「我真的很感謝這樣的機會,讓我跟孩子更加的親密,孩子也成熟懂事的多了。」
當她敘述前夜天心因為難忍的頭痛,憤而用頭撞牆,翌晨連忙為吵到奶奶的睡眠而道歉時,我在一個母親的眼中看到無限的包容與疼惜。就是這樣只有感謝,沒有怨尤;只有慈愛,沒有自憐;只有疼惜,沒有煩躁;只有包容,沒有抗拒;她平靜的背負起這沉重的十字架,默默前行。
踩着愉悅的步伐,懷着美好的希望,敏英走下了伸展臺。當我們趨前向她致上虔誠的祝福時,因為不曾預期我們的到來,她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驚喜;但這樣一個美麗的畫面在一個星期之後再見時,竟換作了一個傷痛欲絕、淚流滿面的母親。那天,當神父帶領着我們圍成一圈,心手相連的祈禱時,除了陪着她流淚外,我仍是不知要如何去說一句慰藉的話。
新的一年開始,敏英全家又回到了堂區。敏英更擔負起了堂區「關懷組長」的重責,從帶領每月到「仁愛修女會」的志工服務,到不定期的老人院探訪;從聖母軍的工作,到主日新朋友的接待,她總是欣喜忙碌着。
每個週日的中文彌撒時間,見到她細心的照看着一群幼兒,為使孩子們的父母得以專心的參與聖祭;我彷彿又看到在那小公寓裡,一個慈愛的母親擁抱着瘦弱病痛的女兒。
「以前我對信仰只是不文不火的,從天心生病到去世的這一段時間,才讓我真正體會到天主的愛。」敏英這樣說。原來,徹骨的傷痛沒有擊垮一個堅強的母親,反倒淬煉了一顆更寬廣的愛心,而我也懂得了「哀慟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要受安慰」。
後記:
這篇文章寫好後,因為「怕痛」,一直沒有公開發表。十五年過去了,看到已經退休的王 正與頭髮已經花白的敏英,依然活躍在堂區的各項事工。我知道他們在喪女的傷痛中,得到了天主賜與他們滿滿的恩寵與安慰。謹以此篇舊文祝福敏英-母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