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皓玲
近日得空去了趟安貧小姊妹會,探望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我稱呼她為費阿姨。認識費阿姨已有11年了,這些年間我隔三差五地會去看看她,聽她說說過去的事和在老人院生活的難處。
那天我到那兒時,她正好去看醫生了,護士說她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我先彎到聖堂,在那兒等她。在聖堂門口,遇見了92歲的安妮,她推著一輛載著將臨期松針花圈的小車,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她抱了抱我,說我看起來氣色很棒,看著她誠摯的笑容和謙卑的表情,覺得好溫暖。
安妮一生未婚,自年輕時起就住在加爾默羅隱修會裡,為隱修的修女做外務的工作。退休後,她申請住進了安貧小姊妹會,成為養老院裡修女的好幫手。
我在聖堂才坐一會兒,費阿姨就氣急敗壞地出現了,她說志工帶她去到了醫院,可是醫院裡的護士卻說她沒有預約時間。我請她冷靜下來,錯了再約就是了,但她見到誰都要訴說一遍這個奇怪的結果,人們都敷衍地支唔一下就走開了。
我們回到她的房間,她又開始重述自己身上有多少疼痛的地方。她說疼痛不打緊,讓她不能忍耐的是大家都不相信她的身體其實已經算是殘障了,無論她怎麼說,人們都不同情她,不關心她,也不為她服務。
費阿姨口中的人們指的是在養老院裡的老人家、 護士、修女、和志工們。我只好重複地跟她說同情和關懷都是強求不來的,硬扭著要別人對你好,只會適得其反。
費阿姨說這個養老院裡只有安妮是真正的好人,平時沒甚麼人搭理她,只有安妮有時會過來跟她說說話。她問安妮該怎麼做人們才會喜歡她,安妮要她別再跟別人說她的健康情況,也別再訴苦抱怨了。我無言地笑笑,這是我們重複過多少次的話題,為甚麼費阿姨就是不能做到呢?
我有時常想,究竟要多少隻耳朵來聽費阿姨的抱怨,才能消減她的痛苦?費阿姨在大學剛畢業時,就無悔地承受了因宗教信仰而引來的牢獄之災,接著在中年時經歷了親人的遺棄。在經歷過這些變故後,她以堅強的意志力繼續生活在世上。然而這份堅強的意志力到了晚年,卻成為一種驅迫她不能歇息,並且必須為自己爭取利益的動力。
這份驅迫她的動力,讓養老院裡的護士和老人們感到不快,甚至管理的修女也覺得她讓人很頭痛。例如她的房間必須一塵不染,每樣東西有固定的位置和朝向。為了照顧自己的健康,她堅持常看醫生,並固定做水療,還強迫自己每天在走廊上疾走。她那因長了骨刺而疼痛的身體,因為還能疾走,看起來就像是個健康完好的人。所以當她不小心推著走路輔助器撞到其他老人時,人們當她是惡意的。
也因為如此,護士們認為她可以照顧自己,修女們也認為她不需要特別的關心。可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要為自己爭取身為安貧小姊妹會一員的對待。這些生活上的摩擦,加上她原有要求完美的性格,心理醫師診斷出她患有強迫性人格症(Obsessive Compulsive Personality Disorder)。
有強迫性人格的人,通常比較講究完美,喜歡有規則和有組織的事物。如果有甚麼在他們眼中看來是不合理或不正確的事情,他們就會感到焦慮,還感到必須糾正。所以他們會盡量按照一定的規程做事,同時也會要求別人像他們一樣。這樣的想法和看法常常因過分堅持而顯得很僵硬,無可變通。儘管有強迫性人格症的人很守法,也有很高的道德感,但是他們的性格和行為,卻往往教人難以忍受。
費阿姨的日常生活深受這種強迫性格的影響,她常常告訴我,因為她有強迫症,所以不能安靜地坐著讀一本書,或專心的做甚麼事。她認為自己與養老院裡人們的摩擦,是因為大家都不了解她的現狀,卻不知道是她自己對別人的要求,才引起別人的不快。
為了彌補嫌隙,若是在走廊上見到那些不喜歡她的人時,她會盡量愉快地跟他們打招呼,也很虔誠地每天為那些跟她起過衝突的人祈禱。然而這些善意的行為,並沒有為她的生活帶來甚麼改變,因為她一邊善意地打招呼,一邊也常將她的意志強加在別人身上。我很清楚她的每一天都過得好辛苦,她渴望與人之間有友善的關懷與接觸,但人們給她的待遇,有時讓她感到被欺負了。
早幾年前,我總是很同情地聽她訴說,想辦法幫著她改變。有好幾次,我還跟護士和修女們溝通,希望他們能體諒費阿姨的苦。但是隨著年歲的逝去,各種方法我都試過了,她的心靈仍然天天受著痛苦。我終於忍不住告訴她該放下了,丈夫拋棄她、兒不理會她、還有鄰人敷衍與漠視她,這些傷心和煩惱值得她每日放在心上,一再追尋,一再希冀改正嗎?
她學著在祈禱中把這一切痛苦都獻給天主,而我除了杯水車薪地偶而給她一些溫暖與關懷外,真不知該如何幫助她得到她一直渴望的愛。當她告訴我人們如何尊敬安妮,如何照顧伊莉絲,卻對她不睬不理時,我只能同她一起嘆息,把她的痛苦放在心上,為她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