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前幾天,收到來自川崎先生的聖誕卡。
卡片的外觀是一座用絨布與蕾絲拼成的雙層蛋糕,鮮紅欲滴的草莓加上亮晶晶的糖霜飾品,光看就叫人垂涎三尺。
「聖誕節快樂!我希望你過一個難忘的平安夜!」
也不知川崎先生從哪裡學來的中文,只見他用方方正正的字跡,努力用自己不熟悉的語言拼寫祝福,並在蛋糕卡片的尾端,相當嚴肅地加了一句:
「不可以吃喔!」
最後這句畫蛇添足的警句,叫我實在忍浚不住,一個人抱著卡片大笑了許久。唉呀!看來自己的形象還真不是普通的差。難道我看起來就是一副飢不擇食的樣子,連紙片與布料做成的蛋糕卡,都非得要別人費心提醒「不可以吃喔!」不行?
不過呢,說句良心話,川崎先生的擔憂確實帶著點先知性的氣味。因為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的確曾經有過「大口吃紙」的不尋常經驗。
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我有一回驚見同學們拿著自己的錢到小店買東西,才赫然醒悟,原來世界上竟有「零用錢制度」的存在。在那之前,我們家三個孩子向來是身無分文的。如果看到想買、想吃的東西,就得一一回家徵求父母或外婆的同意,才能「領款購買」。不過說也奇怪,雖然我們往往無法擁有其他小朋友手上的玩具,卻也相當「認命」地知道:「有些東西原本就不是人人都有的」;因此,雖然羨慕,倒也沒有陷入什麼不公平的委屈感受。
已經記不清確實的年代了。不過,應該就在我上低年級的時候吧,班上曾經狂熱流行過一種「可以吃的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商人想出來的絕妙點子,將裁成四四方方的小紙片、浸在帶有肉桂香氣的糖水中,趁著未乾,薄薄灑上一層晶亮的細砂糖;等到乾透之後,再三五張一捆地放在小孩子出沒的柑仔店販賣。
「可以吃的紙」這個曠世傑作,才剛登場就一舉擄獲了我們這些永遠餵不飽的孩子心。下課鈴一響,有零用錢可領的同學們就會得意洋洋地召集朋友,從書包裡掏出厚厚一疊好吃的肉桂紙,帶著點孟嘗君大宴食客的氣派,慷慨分享自己「偷渡」到學校的珍饈。
現在想想,那其實應該就是在物資缺乏的年代,機伶的商人想出來替代「口香糖」的廉價甜品吧。因為「可以吃的紙」畢竟還是紙,就算被我們吸光甜汁並嚼得稀爛,到最後終究得將它依依不捨地吐出,就像嚼完口香糖後必須吐掉一般。不過,儘管肉桂紙一點兒也無法果腹,那種「紙竟然可以吃!」的驚喜感,以及帶著幸福口感的甜膩滋味,卻叫我們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一天下午,我在外婆家昏暗的「神明廳」寫作業。當時,外婆可能正在那鰻魚長籠似的日式房子尾端準備晚餐,因此,空蕩蕩的門廳裡就我一個人晃著雙腳坐著。作業寫沒多久,我馬上發揮了與生俱來「心不在焉」的本領,瞪著眼前兩扇厚重木門上稍微剝落的門神春聯,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
「啊……好想吃肉桂紙啊……」
我囓咬著慘不忍睹的鉛筆頭,啪啦啪啦地隨手亂翻一片空白的作業本子:
「要是……這一整本簿子都可以吃的話,那該有多棒……!」
下一個瞬間,我竟然已經開始動手,將作業簿的空白處稀哩嘩啦地一把撕下,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現在想想,那真是個極其駭人的景像:一個綁著沖天炮的小女孩,晃著雙腳獨自坐在陰暗的門廳裡,像頭飢不擇食的老山羊般不斷啃咬著手中的作業簿。她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想像中的甜蜜,並有模有樣地將嚼個稀爛的紙片殘骸吐了一地……。
等到外婆出現的時候,我手中的作業簿只剩下硬得啃不動的封皮,與幾頁支離破碎、寫過字的部分而已了(看來,我那小腦袋裡畢竟還殘存著一點點兒「鉛筆有毒」的理智)。當時,受到過度驚嚇的外婆瞪大了雙眼,反覆看著地上那堆宛如重現「蔡倫造紙」場景般爛糊糊的紙漿,和「一臉無辜,看起來卻很滿足」的小外孫女,頓時失去了原有的應變能力。
一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外婆吃驚的表情,以及自己坐在陰暗的門廳裡,吃掉一整本簿子時的快樂與滿足。
其實,若和物質生活過度豐餘的現代相比,童年擁有的東西可以說是少得可憐。然而,當我們沒有零用錢去買現成的玩具時,身邊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化身為獨一無二的有趣小玩意。汽水瓶蓋、舊線軸、台灣啤酒的軟鋁罐、過期雜誌的廣告圖片、廢棄的保麗龍、克寧奶粉的空罐子……甚至連一截短得一無是處的棉線、一張小得包不住任何東西的包裝紙碎片,都能夠在「沒有其他玩具」的襯托下,發揮其驚人的有趣潛能。貧窮產生的不足,反而為生活增添了許多富足的樂趣,真的很奇妙。
說不定,我們需要的原本就不多。
2010年夏天,我很幸運地能夠循著小窮人聖方濟的足跡,走訪了一趟古城亞西西。亞西西的聖方濟,應該是全世界最貧窮也最一無所有的人之一吧。曾經有一次,人們出於愛,稱呼聖人常用來祈禱的某個斗室為「方濟的房間」;然而,方濟知道之後,就再也不願意進入那個小房間了,因為他是那樣地不願意佔有任何事物,哪怕只是名義上的稱謂…。
表面上看來,這位矮小瘦弱、既一貧如洗又集百病於一身的修道士所過的,是極其悲慘痛苦且虧損連連的短暫人生。但是叫人吃驚的是,方濟卻經常活在最豐富滿溢的喜樂中;那樣的真歡喜,恐怕連坐擁萬金的大富豪或身居權利地位之首的王公貴族,也沒有機會品嘗。
當然,我們沒有必要人人和方濟一樣,捨棄一切,陷入完全一無所有的狀態。因為,聖方濟畢竟也不是為了反對財富而選擇貧窮。相反地,他的生活姿態卻是為了效仿基督。天主為了愛,願意從富足的萬有跳入貧窮的一無所有;神為了愛,竟心甘情願地成為人,並安於為人的不足與匱乏。
因此,為了能夠品嘗真正的喜樂,我們這些天主的孩子似乎也應該效仿基督,在生活中重新審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因為,我們往往在不知不覺中,背負了太多「想要」超過「需要」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