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書寧應該已經知道這消息了吧?牟田奶奶走了,就在今年七月或八月的時候。」
前不久,聖保祿孝女會的木澤修女來信,無意中提及故人的消息,讓我大吃一驚。趕緊寫信詢問詳情,才知道獨居的牟田奶奶在幾個月前過世,是一個人安安靜靜走的。她生前的行事作風一向乾脆爽快,沒想到就連說再見也不拖泥帶水。修女忍不住嘆息:「多麼像牟田奶奶的風格啊!」
我闔上電腦,獨坐在房間裡,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怎麼的,熱騰騰的眼淚溢了出來,就是止不住。
與牟田奶奶相識,其實只有一年多的時間,是在去年六月造訪長崎的時候。初到的那天傍晚,我正巧趕上中町天主堂的彌撒。當時人生地不熟,看見前方坐了一位弓著背的老太太,就趕緊過去挨著坐下。牟田奶奶剛開始有點兒吃驚,卻馬上以微笑接納了我這個陌生人。她見我在彌撒中沒戴頭紗(長崎的女性還保持著披戴頭紗參與禮儀的習慣),知道是來自異鄉的旅客,便很親切地為我翻歌本,共看一本彌撒前後的祈禱本子。
彌撒結束後,牟田奶奶從經本中抽出一張美麗的小卡片,笑著遞給我:「妳有這個嗎?」我搖頭。沒想到,她竟將卡片放到我掌中,然後用溫暖的雙手包住我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快樂地說:「主的平安!」
卡片的背面,印著聖方濟的和平禱詞。就這樣,一個長崎人以來自天主的平安,接待並祝福了陌生旅客,那就是我和牟田奶奶友誼的開端。
牟田奶奶一個人住,她的房子位於距離中町天主堂不遠的山坡上。有一次,她告訴我自己從來不鎖門。我大吃一驚:「牟田奶奶,不鎖門很危險吧。妳難道不怕有人闖空門?」
「闖空門?不會啊。」她說:「有人在家呀!」
「有人?」我一頭霧水:「可是……妳不是一個人住嗎?」
「我是一個人住。」她很自在地說:「不過,就算我不在,家裡還是有很多人。主耶穌在,不是嗎?聖母媽媽在,不是嗎?還有聖方濟、聖安多尼、二十六殉道聖人、岐部伯多祿和187個殉道者……窗外有小貓小狗、樹上有小鳥、廚房裡也有三兩隻蟑螂……怎麼會沒有人在呢?我們家可是熱鬧得很哪!」
我忍不住笑了,心中很是為這位長者的大無畏感到敬佩。牟田奶奶是個真正的基督徒;在愛中沒有恐懼,在信仰中飽享平安。
離開長崎之前,牟田奶奶惋惜我來的「不是時候」,沒嚐到夏天盛產的新鮮蠑螺和飛魚乾。
「現在沒有好東西。」她很大方地說:「下次等鮮魚店老闆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多買一些寄給妳嚐嚐。」
「不行不行,那太讓您破費了!」我萬分驚恐地推辭。
「哪裡不行?」牟田奶奶問:「難道妳不喜歡吃蠑螺嗎?」
「……非常喜歡。」我老實回答。
「或者,妳不愛吃飛魚?」她又問。
「……飛魚也愛。」我小聲地說。
「那就行啦!」牟田奶奶很高興地說:「告訴我,妳還愛吃什麼海鮮?」
回到大阪後,我一如往常地工作、生活。牟田奶奶的諾言被我當成是初識友人之間的客套話,因此並沒特別在意。沒想到,一個多月後,宅配人員按了電鈴,果真送來一個巨大的保麗龍箱,裡面裝滿了還在緩緩爬動的肥美蠑螺,以及堆疊成小山的各式魚乾。我和修一從沒看過「活的」蠑螺,不僅因此瞠目結舌,更飽餉了一整桌帶著海水芬芳的長崎美味。
於是,我漸漸發現,牟田奶奶向來說到做到。對她而言,諾言就是諾言,答應過的事就要好好辦。那樣的態度並不因人而異,也不會隨著交情深淺而有所變化。認識一天也好,十年也罷,她總是以一樣的、不能再滿的愛、不能再溫暖的真心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也包括我這個「一輩子可能就只見那麼一次面的陌生人」。
就這樣,牟田奶奶成了我「在長崎的親人」。每次見面,她總像「迎接女兒回娘家」似的,塞給我一堆稀罕的家鄉味;也曾經寄來珍藏的北海道愛奴語繪本,讓我當成創作上的參考。
這一年多來,無論身在何處,我經常想起中町天主堂內那個弓著背的小小身影,以及她那好似唱歌的長崎腔。牟田奶奶的存在化為一條綁在心上的細絲線,不時拉扯著我,吸引著我渴望「回去」。
去年十一月,我隨著來自台灣的朝聖團前往長崎。由於行程緊湊,只能在彌撒後與幾個好朋友匆匆見面,因此得知牟田奶奶最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平日彌撒休息了好幾天。
「她知道妳要來長崎。」田村媽媽對我說:「卻沒辦法來和妳見面,看起來一副很遺憾的樣子。」
「啊……田村媽媽,請妳一定要為我轉達,」我著急地說:「我會為她的健康祈禱,我會盡快再來看她……」
然而,我卻來不及履行自己的諾言。
木澤修女說,牟田奶奶是一個人走的,被人發現孤伶伶地在家裡過世。
那樣的景象讓我心痛,每次想起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可是,另一方面,我卻又知道,牟田奶奶絕對不是「一個人」走的。祈禱中,我感覺又聽見她那爽朗的笑聲,以再熟悉不過的長崎腔這樣說著:
「傻孩子,哭甚麼?主耶穌在,不是嗎?聖母媽媽在,不是嗎?還有聖方濟、聖安多尼、二十六殉道聖人、岐部伯多祿和187個殉道者……我們家可是熱鬧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