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你訓練九歲或十歲的孩子。對吧?」
「對。」
「你灌輸他們暴力思想。你對他們說,殺人是種好玩的遊戲。對吧?」
「對。」
「你開槍射死或射傷敵人以後,會從他背部切開,生吃他的心臟。對吧?」
「對。讓我說得更確切一點……我會把敵人平放在地上,讓孩子兵把他們切成一塊一塊。這麼一來,孩子對人就不會有什麼感覺了。」
「你是不是現在大家口中『傳道者伯辣宜』的那個伯辣宜(Joshua Milton Blahyi)?」
「是。」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你為什麼決定出席真相與和解委員會?」
「因為我的信仰。信仰告訴我必須誠實,而誠實會讓我自由。」
賴比瑞亞(Liberia),是由美洲黑奴及原住民組成的西非國家。本世紀初內戰期間,一半以上的「戰士」由孩子組成。
屬於「男孩單位」(也有女孩參與)的孩子特別殘忍,他們以魔鬼儀式慶祝狂歡,穿女人的衣服、綢料的套裝、教堂長袍;有的裸體、有的以布塊裹身;他們濃妝艷抹,頭戴金色假髮,鼻樑上架著電焊工的大眼鏡,脖子上吊掛怪異的護身符;他們把人打成重度傷殘,也強姦、也殺人。他們給自己封號,如地震兒、眼鏡蛇船長、反抗王、撒旦將軍等等。
首都蒙羅維亞(Monrovia)的街道名稱,有的叫霹靂小巷、死亡行列、地獄公路。有些檢查站以被砍斷乾癟的人頭做裝飾,而肚腸則被當成擋繩來使用。
開打前,通常他們先喝蔗汁釀的烈酒、抽大麻、吞藥丸;打完仗了,再喝烈酒、再抽大麻、再吞藥丸,休兵期間當然也少不了酒精與毒品。
有些「指揮官」提著放有新鮮人心的袋子到處去。其中有一個,把人心切得厚薄適中,淋上琴酒,公平地分給他的手下。還有個「上校」,只要有機會就要吃兩個完整的人心當早餐……。
賴比瑞亞曾是台灣邦交國之一。
伯辣宜以他的殘酷暴戾著名。他吃人,特別青睞嬰兒,因他相信,嬰兒的純潔會帶來更多的保護。人人都熟悉他的戰名「光臀將軍」,因他光著身子作戰,只穿運動鞋並帶著一把彎刀。他的戰士看到懷孕的女人時,先打賭肚裡是男嬰或女嬰,然後把女人當場開膛,看看誰贏了賭注。
約七年前,賴國政府的一個包括人權活動者、律師、記者、傳道者的九人小組企圖對伯辣宜的罪過「定量」。他們問伯辣宜究竟殺了多少人?「如果我能算得出的話……,應該……,應該不只兩萬……」是伯辣宜在聽證會上自己給出的答案。
世上只有很少的人和伯辣宜犯下「等量」的罪行,可是沒人像他一樣對自己的行為做出回應。紅色高棉時期的康克由(Kang Kek Lew)辯稱自己只是個書記,聽從命令,是大機器中的小螺絲釘;可是他卻有能力虐殺一萬五千人。波士尼亞在薩拉耶佛屠殺一萬多人的姆拉迪奇(Ratko Mladic),把對他的指控說成是他從未聽過的「最醜陋的話」。而盧安達讓死亡名單不斷增長的必奇蒙故(Bizimungu)則完全不吭聲。
伯辣宜面對他的指控「從實招來」,即使談到人肉的滋味,他也不迴避。聽證記錄全鎖在賴比瑞亞國家檔案室裡。
聽證會五年之後,七月裡的一個週日,屠宰場廢棄物的惡味傳入了蒙羅維亞的一間教堂。女人穿著鮮艷的洋裝,生意人打著領帶,父母抱著小孩。他們歌唱、舞蹈、祈禱,三小時後他們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他正是牧師伯辣宜!
伯辣宜改名約書亞。他宣講上主的話語。他從街上找來過去的孩子兵,給他們食物與衣服。他領養了三個小孩。他的臉書上有2500個朋友。他充滿感激地讚美。有人擁抱他時,他便快樂得像個孩子。他的母親說,他是個好兒子。他的孩子說,他是個慷慨、有趣的爸爸。他的妻子說,他現在是個嶄新的人。
德國《明鏡》雜誌報導:伯辣宜的罪行從未受到處罰。真相委員會只能調查犯罪,2002年才成立的海牙國際犯罪法庭只有司法裁判權,懲罰權由各國分別執行。
如同針對盧安達、柬埔寨及前南斯拉夫所設立的特別法庭,必須由聯合國建議或認為有必要的國家自行提出申請,經安理會做成決議後執行。然而對於像賴比瑞亞的例子,則需要在正義與安定之間做取捨。賴比瑞亞的安定高於一切,否則會成為另一個索馬利亞。伯辣宜雖不受罰,他卻深信,特別法庭終將成立,他等待著自己的死刑。
那麼,伯辣宜的罪行該如何處理?「我拜訪遭到我傷害的人。那些在我犯罪之下的犧牲者,我盡所能幫助他們。最艱難的是請求他們的原諒。過去我沒有感覺,現在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痛苦。我害怕明天就要面對上主,我害怕祂會對我說:你浪費了我給的機會。」
美國心理學家衛斯曼(Lyn Westman)跟隨伯辣宜多年,他說,曾有一次,伯辣宜碰到過去的敵人拿著彎刀要取他性命,伯辣宜跪下,說,只要那人覺得好受,隨時可以出手。那人卻丟下他,離開。
伯辣宜經年累月拜訪因他而受重創的人,他需要這些人從心底的「全然原諒」。他背誦厄弗所書四32:「彼此相待,要良善,要仁慈,互相寬恕,如同天主在基督內寬恕了你們一樣。」他所拜訪的76個犧牲者中,只有19個原諒他。大部分人不願和他有任何關聯,有的瘋狂地攻擊他,有的嚴辭痛斥,有的,靜靜地走開。
葛薇(Faith Gwae)是他第77個拜訪的人。
那是22年前的事。葛薇16歲,伯辣宜19歲。他不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對於葛薇,所有細節仍歷歷在目。
內戰期間,各個部落彼此攻擊。葛薇的家藏了一名已在她家工作多年的褓姆,而這位女士的出身正是伯辣宜和他手下打擊的對象。那天,葛薇聽到有人叫囂,她出外看到一個拿著彎刀的裸體男人,旁邊約有25人拿著槍支。這些年輕人威脅著要葛薇家交出褓姆。哥哥擋在褓姆身前,伯辣宜一聲令下,其中一個孩子上前,瞬間剁下哥哥的腳,然後是小腿、大腿、腰……,「井然有序」地一節一節往上砍伐……
接著,伯辣宜命令葛薇的家人躺下,他的手下強暴了她的母親和姊妹,然後全將她們殺害。他們沒有強暴葛薇,卻對她做了至今她無法啟齒的事情,而這個傷害將跟隨她一生。
22年後,伯辣宜跪在葛薇跟前,「我只能向妳道歉,也只能這麼說……」伯辣宜抽泣,葛薇嗚咽。伯辣宜說:「請原諒我。」葛薇沒有任何回應。
事後,葛薇對把伯辣宜帶去見她的牧師表明,「原諒,是一個過程」。
伯辣宜的行徑有兩種解釋。一種是,他假裝虔誠17年;可是這和犯罪免罰的現況不符。他大可像內戰時切下總統耳朵,讓他流血至死的「強生將軍」,拿著罐裝Budweiser啤酒,坐在國會裡當議員。如果伯辣宜開了個修車廠,也沒人感到奇怪,他何必裝成牧師模樣,去做不見得會引起興趣的請求原諒?
第二種可能就是,伯辣宜確實變了。
1996年稍息的內戰再度燃起之際,昆昆牧師(Kun Kun)和其他教堂領導人決定做一件事,他們決定要讓軍頭們信仰耶穌!
昆昆被推選和光臀將軍見面。
為什麼伯辣宜的生活由殺戮組成?「那是他唯一會做的事。他享受別人怕他的感覺,他喜歡命令,喜歡別人依賴他。」昆昆的解釋。他只對伯辣宜說:「耶穌愛你,祂對你的生活有更好的計劃」,並要求他閉上眼睛,重複昆昆唸的禱詞。伯辣宜唸了,卻沒閉眼,並當場射穿他自己保鑣的膝蓋,因保鑣不應該讓昆昆進入。當時昆昆猶豫,是否還要再次來說服伯辣宜。
昆昆確實回返。他發現了伯辣宜內心的巨大恐懼。伯辣宜一直覺得自己被惡魔纏身,他尋找出路。而昆昆正好是這出路的提供者。
現在的伯辣宜有一最喜愛的聖經章節,若望三16:「上主竟這樣愛了世界,甚至賜下了自己的獨生子,使凡信祂的人不至喪亡,反而獲得永生……」
或許伯辣宜找到了可以原諒他千萬錯誤的宗教,並在全然的寬恕中認出偉大的那一位。他說:「我相信上主把我當成一個標記,人不論走了多遠,他總有改變的可能!」
至少這就是現在的伯辣宜牧師,而且他早已不再光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