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永倫
上篇提到我們的生活雖然受到內在報復心理的作祟,以及外在報復氣氛的籠罩,但其實我們是能夠突破這些障礙,藉著寬恕的力量,達到和解、修好和共融的境界。
「報復正義」
那些尋求「公平」與「正義」的人,認為施害者應該受到懲罰。如果社會不能主持正義,那他們有權私下報復。舊約中就有這樣的思想。古猶太人的律法主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出廿一24)。從數量上來說,就是「以一還一,以十還十」。他們嘗試做到「完全公平」的地步。
問題是,即使人們能夠按字面做到對等的報復,絲毫不過分,卻如何能夠解決「相報何時了」的困境?
設想甲族人把乙族人的十棟房子燒了,乙族人報以顏色,也把甲族人的十棟房子燒了。結果會怎樣呢?如果是簡單的以十比十的數字對照,看作扯平,那還好算。但房子裡的東西怎麼算?如果燒的時候賠了人命,那是否再以人命數字來抵消?燒的人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麼怎樣處置才算公道?
人們要求報復以消心頭之恨,但若過於強調報復正義,反而不能徹底解決問題的根本。怎樣才真正能夠平息心中的積怨呢?我們更需要的是慈悲和寬恕!
孔子的恕道
《論語.衛靈公》中有一段講論恕道的話:「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生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後來曾參把這段對孔子思想的體會,做了個人的總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
孔子所說的恕,是「將心比心」,是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如心」是自己所不願意的,不要加諸在別人身上。可見孔子是反對「以怨報怨」的!問題是,「己所欲」和「己所不欲」的內容是取決於個人的價值觀。
假設一個人是腐敗的官員,他不以賄賂為恥,反而以之為貴,他希望和他有經濟來往的人不要「太正派」而不肯行賄。當有人賄賂他時,他知道那人想以「賄賂」的方式對待他,並不認為不當,反之,不賄賂時他會不高興。可見即便我對某人之所欲或所不欲,以及他人對我之所欲或不所欲是相同的,這也不能保證我們共同的欲望是好或對的。
以孔子的操守來看,主張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並不會產生道德偏差,因為他的道德體系排斥「自私自利」。但換著另一個自私的人,如上例,那麼這個原則的兌現就可能會出差錯。所以我們對孔子的「恕」或「如心」的理解,應該還要有一個客觀的道德靠山:仁義之心。只有願意效法孔子追求仁義的人,這個「恕」原則才能發揮其積極的作用。
老子的恕道
老子思想中關於善的一個經典表述是:「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第49章)這種態度是以善為待人的原則,而不讓他人的行為和態度來左右自己為人處世的態度。
《老子》第79章指出:「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什麼是「和」?即是「對等」。「和大怨」,即是對別人的怨恨,報以相等的還擊與處罰,比如「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有點像是舊約中「以牙還牙」的態度。老子認為這種報怨的方式,只會保存怨恨,不利於發揚善,所以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他主張對待怨恨的最好方法是以德報怨。
「以德報怨」見於老子63章:「大小多少,報怨以德」。意思是「別人對我不好,我仍舊待他好。」老子主張淡泊、無爭、捨得、放下,因此能夠放下「怨恨」,別人對自己所行的惡,能採取一種「不計較」的態度,也因此瀟灑的化解了怨恨。
耶穌的恕道
耶穌講「浪子回頭」的故事(路十五),突顯了寬恕與被寬恕的雙重意義。故事中的父親是寬恕的典範,而浪子是求寬恕的榜樣。
寬恕之道包括兩方面,得罪別人者應謙卑與勇敢的認錯,向受害者求寬恕。需要謙卑,因為承認自己的過失;需要勇敢因為要接受一個未知的反應。另一方面,受害者也應謙卑與大方的施予寬恕。需要謙卑,因為認識到自己也是罪人,也曾經犯錯;需要大方,因為要懂得過往不咎,坦然釋懷。
伯多祿前來對耶穌說:「主啊!若我的弟兄得罪了我,我該寬恕他多少次?直到七次嗎?」耶穌對他說:「我不對你說:直到七次,而是到七十個七次。」(瑪十八21~22)
不寬恕的心很在意別人的作為,會「記仇」,會點算過失。寬恕的心不只表現在一次或多次的行為上,甚至不是「七次」(猶太人心目中的標準完美數字),而是七十個七次,也就是不計較次數。重點不在別人犯多少錯,而是我願意有怎樣的內在態度,想要做怎樣的人!
寬恕不要求我們選擇寬恕的物件,也沒有任何附加條件。耶穌說:你們一向聽說過:「你應愛你的近人,恨你的仇人!」我卻對你們說:「你們當愛你們的仇人,當為迫害你們的人祈禱,好使你們成為你們在天之父的子女,因為祂使太陽上升,光照惡人,也光照善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瑪五43~45)
寬恕是「以德報怨」的具體表現,是基督徒信仰的核心價值。基督徒需要理解、把握與實踐它。
歷史中寬恕的實踐
若不肯面對過去,過去不會就此消失;若不承認過去的錯誤,它們會回來傷害我們。認錯和求寬恕,才能幫助加害者走出陰影,締造一個美善的未來。而受害者雖然有權獲得事實的平反,但卻不需要堅持加害者得到「以牙還牙」的報應。
1970年12月7日,在締結蘇德條約3個月後,德國總理勃蘭特訪問波蘭,簽署了波德條約。在簽字之前,勃蘭特還到華沙無名烈士墓前獻了花圈,並在華沙猶太區,在全世界的注視下,為1942年被希特勒殘殺的50萬猶太人下跪致哀。德國人得到世界的寬恕。
1993年,俄羅斯總統葉利欽正式為蘇聯1968年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道歉。1995年,法國總統希拉克為法國人在德國佔領法國期間迫害猶太人的行為道歉。挪威國王1997年為挪威對猶太人等少數族裔的壓迫道歉。英國首相布雷爾同年代表英國政府對幾個世紀前愛爾蘭大饑荒中,被餓死的愛爾蘭人表示歉意。他們得到世界的寬恕。
美國總統柯林頓在任內,也曾向盧旺達人民,就美國袖手旁觀盧旺達大屠殺道歉,為美國插手薩爾瓦多內戰道歉。英國女王也於近年向紐西蘭毛利人道歉,就印度獨立前阿姆利薩慘案道歉。智利民主轉型後,文人總統艾爾文接受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提交的「永不再犯」調查報告,針對軍人政府的國家恐怖主義,向受害人家屬作出國家道歉。他們得到世界的寬恕。
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在千禧年之初,代表教會向普世發布致歉聲明,祈求寬赦歷代天主教會犯下的罪行,包括歧視與迫害猶太人、十字軍東征燒殺擄掠、宗教裁判所鎮壓異端、向亞非拉傳教時侵害當地原住民……等等。教會得到世界的寬恕。
修復正義
二十世紀後期,南非的黑人和白人慢慢覺醒。他們共同意識到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的錯誤與傷害。於是多方著手努力進行撥亂反正。其中白人總統德克拉、黑人領袖曼德拉、宗教首腦屠 圖大主教等人提出並實踐真相、正義與和解的原則,在國際組織的協助下,極其艱難,卻不屈不撓地成功實現了全國的大和解。
他們選擇了修復正義而非報復正義。此方案在南非問世以來,陸續深刻地影響了其他許多國家處理國內的矛盾與衝突的對策,包括奈及利亞、秘魯、獅子山等國。他們各自成立本國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以此推動社會與政治和解。
和解絕不意味著忘記過去,而是正視歷史,承認受害者的苦難,以及加害者的錯誤。承認錯誤的時候避免任何掩飾與自辯。受害者的名譽和尊嚴予以恢復,並獲得適當的補償,傷痛得以撫平和治癒。
此外,各方承諾並致力維護社群的和諧,反對任何挑撥社群的行動和製造敵對的言行。同時也要大刀闊斧地扭轉任何不公不義的政策與結構,重新設定正義標準與維護社會價值,並通過教育教導後代吸取歷史教訓,相互警惕,以防日後重蹈覆轍。
個人和團體面對不義和傷害的時候,雙方真正需要的是修復正義而非報復正義。換句話說,以德報怨是處理問題的根本之道。只有它能幫助我們締造一個更光明、美好和共融的大同社會。它的實踐在個人和人類的歷史中,已經被證明是合情合理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