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祖
在人生旅途上,六十歲生日,自當算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我知道,愛熱鬧的太太及熱情的好友們,必然會想要為我籌辦一個「Surprise Party」,於是我很早就懇切地辭謝任何慶生活動。不是矯情,而是因為兩年前母親過世,我曾對她許諾,雖然我無法效法古人在墓旁結廬,但願在心中為她守孝三年。看到讀經班好友們,略顯掃興的面容,我只邀請他們在我的「母難日」,為母親的靈魂公念一串玫瑰經。就這樣,在對母親的思念中,我平靜地度過了一甲子的生辰。
我肉身生日過後幾天,緊接著是我靈命的生日。我常玩笑地說,天主一定特別寵愛我,因為祂的愛子,耶穌的受洗日是常年期的開始;而我的受洗日,則是常年期的結束。六十歲生日過後的基督君王節,也是我領洗二十週年紀念日。天主讓我有機會,那個週末參加了堂區避靜,以迎接我二十歲的新生。
主日下午,慕道班教完課後,請執事降福時,他邀請慕道友一起到樓下慶祝我信仰生命的「弱冠之年」。樓下已有數十位好友在等待。千里迢迢從芝加哥回來的女兒、女婿,也抱著剛滿兩個月的外孫來到。原來這是女兒的主意,與太太籌劃了這個不算慶生日的「慶生會」。
太太製作了回顧我信仰旅程的投影片;女兒感性地分享了三個關於老爸鼓勵她追求自己夢想的小故事;多位朋友也分享了溫暖我心的祝賀。本堂林神父送我一個精美的聖尼格老(St. Nicolas)畫像,鼓勵我效法聖人傳揚福音的精神。
遠在台灣的好友們,也錄製了向我祝賀的影音,令我驚喜。為我亦師亦友的台南教區李若望神父,更慎重地在自己的聖堂內錄影,對我諸多勉勵。最後一段影片,來自因化療必須遠離人群以免感染、數月未見的讀經班好友-文貞,讓我格外感動。
切蛋糕時,合唱的歌聲悠揚響起,我的思緒完全沉浸在這二十年來我見證的「奇異恩典」中。
回憶起那天清晨,我在二樓的陽台望見一位老嫗,步履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茫然地張望著,顯然是因為失智而找不到家門。又因為膝蓋疼痛,險些跌倒。我趕忙衝到樓下,攙扶她回家。
她的家是我旅遊到此城市時的歇腳之處。屋內,有一個塵封已久上鎖的抽屜。打開抽屜,我訝異地發現在泛黃的文件中,夾著好幾張支付給我,但即將要過期的大額支票。找到這些支票,可謂適逢其時,因為不久後我將要搭乘遊輪到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
從清晰如真實的夢中醒來,我知道夢中的老婦,其實是摻合了兩個與我生命有著最密切關係的上輩親人的形象。我訝異,在夢中我完全忘卻了與她們之間,因著曾經的創傷而產生的糾結。我好奇地思考這個夢境的意義。我想到紀伯倫的《先知》開頭所寫,他在山崗上「期待著他的船前來迎他返回自己出生的島嶼」,才驚覺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無可諱言,六十是人生末段的起點,是「看到他的航船正從霧靄中駛來」的時刻。那些大額的「支票」若不兌現,船開後就將如埋在土中的塔冷通,毫無用處了。《先知》繼續述說:「當他步下山崗時,卻有一陣悲哀襲來。他心中默想:我怎能毫無愁緒、平靜地告別?」
華人忌諱談論死亡,尤其在生日或喜慶之時,但我喜歡教會「慶死不慶生」的傳統。這幾年隨著老境漸近,我也更迫切地想在信仰中找到死亡的意義。太太常取笑我說:「你這可憐的老頭,頭頂禿了,臉皮皺了…」但我總理直氣壯地反駁:「我們外在的人日益損壞,但我們內在的人卻日日更新。」﹙格後四16﹚
我深知,最大的挑戰不是肉體的保健,而是如何使內在日日更新?我能平安無懼地面對死亡嗎?我還有多少時日可以準備?
常聽人說,要求「善終」;而我疑惑,何謂善終?善終就是沒有病痛的死去嗎?若然,所有殉道者,豈非都「不得好死」?有教友說,善終是在死前得到神父臨終傅油,辦妥告解云云。但天有不測風雲,未必每人都能達成此願。
我曾說,我不祈求無疾而終的善終,而寧願得到不治的癌症,痛苦數年,在病中補贖。朋友認為我瘋狂,但我堅持,我祈求的善終不是無法預知、無法掌控的中樂透式的機會;而是要在生命終結時,對在世的沒有遺憾、沒有欠缺;對將來到的死亡準備妥當,能毫無愧疚的以「聖徒」之身面對主,接受祂的審判,進入永恆。
我喜歡保祿稱門徒為「聖徒」。領洗之前,在經上讀到「你們應是聖的,因為我是聖的」(肋十一44),大為震撼,不禁自問:「何謂成聖?要如何成聖?」領洗之後,我深深疑惑:「為何保祿稱呼所有門徒為聖徒?成聖不是很困難嗎?」正如保祿所言,「願賜平安的天主親自完全聖化你們,將你們整個的神魂、靈魂和肉身,在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來臨時,保持的無瑕可指。」(得前五23)保持無瑕可指,當然不易,必須不斷努力淨化自己才能達成。所以「應當考驗一切。好的,應保持;各種壞的,要遠避。」(得前五21)這種堅持,這種努力,必須持之以恆,直到「這場好仗我已打完。」(弟後四7)
近日讀《格林多前書》,讀到「一同蒙召為聖的人」(格前一2),頓感羞愧。我能擔當得起這個稱謂嗎?讀到格林多教會與教友的問題,更是怵目驚心,句句都像直指我心;看到強者時,我願意在旁邊,虛心高興地作一個鼓掌的人嗎?看到弱者時,我能蹲下身來,體會他的軟弱嗎?教會的分黨分派,豈不都是源於個人的傲慢、自大、自以為是嗎?二十年來的教會生活,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就是從小要做個強者的習慣與願望。
作為一個肉身已步入老年,靈命已進入成年的基督徒,我必須坦誠地接受保祿的指責:「你竟這樣無知嗎?你以聖神開始了,如今又願以肉身結束嗎?你竟白白受了這麼多的苦嗎?果然是白白地嗎?」(迦三3、4)對於基督徒成聖的義務,我再也無可推諉了。「因為天主召叫我們是為成聖。」(得前四7)作為基督徒,我既已與基督同死在十字架上,為何又不將每日生活奉獻為主殉道呢?(神父說,「殉道」這字的原意,就是「見證」)。如果我每日都在為主殉道,每日都在尋求善終,豈不就是成聖之道嗎?總之,善終是需要我隨時準備、不斷努力、恆久堅持,並以猛力奪取的。
感謝在我信仰旅途中,帶領我、教導我、愛護我、陪伴我、保護我的神長、家人、親友,以及在主內一同蒙召為聖的所有兄弟姊妹們,「多少次你們沉浮於我的夢境。如今你們駛入我的清醒,也就是我更深的夢境。我已整裝待發,我的希望與揚起的帆一起等待著風起。」我懇切地請求你們,在成聖的道路上,繼續扶持我,帶領我,直到今世的終結;因為生命是不斷地走向死亡,但死亡是走向基督!
我肉身生日過後幾天,緊接著是我靈命的生日。我常玩笑地說,天主一定特別寵愛我,因為祂的愛子,耶穌的受洗日是常年期的開始;而我的受洗日,則是常年期的結束。六十歲生日過後的基督君王節,也是我領洗二十週年紀念日。天主讓我有機會,那個週末參加了堂區避靜,以迎接我二十歲的新生。
主日下午,慕道班教完課後,請執事降福時,他邀請慕道友一起到樓下慶祝我信仰生命的「弱冠之年」。樓下已有數十位好友在等待。千里迢迢從芝加哥回來的女兒、女婿,也抱著剛滿兩個月的外孫來到。原來這是女兒的主意,與太太籌劃了這個不算慶生日的「慶生會」。
太太製作了回顧我信仰旅程的投影片;女兒感性地分享了三個關於老爸鼓勵她追求自己夢想的小故事;多位朋友也分享了溫暖我心的祝賀。本堂林神父送我一個精美的聖尼格老(St. Nicolas)畫像,鼓勵我效法聖人傳揚福音的精神。
遠在台灣的好友們,也錄製了向我祝賀的影音,令我驚喜。為我亦師亦友的台南教區李若望神父,更慎重地在自己的聖堂內錄影,對我諸多勉勵。最後一段影片,來自因化療必須遠離人群以免感染、數月未見的讀經班好友-文貞,讓我格外感動。
切蛋糕時,合唱的歌聲悠揚響起,我的思緒完全沉浸在這二十年來我見證的「奇異恩典」中。
回憶起那天清晨,我在二樓的陽台望見一位老嫗,步履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茫然地張望著,顯然是因為失智而找不到家門。又因為膝蓋疼痛,險些跌倒。我趕忙衝到樓下,攙扶她回家。
她的家是我旅遊到此城市時的歇腳之處。屋內,有一個塵封已久上鎖的抽屜。打開抽屜,我訝異地發現在泛黃的文件中,夾著好幾張支付給我,但即將要過期的大額支票。找到這些支票,可謂適逢其時,因為不久後我將要搭乘遊輪到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
從清晰如真實的夢中醒來,我知道夢中的老婦,其實是摻合了兩個與我生命有著最密切關係的上輩親人的形象。我訝異,在夢中我完全忘卻了與她們之間,因著曾經的創傷而產生的糾結。我好奇地思考這個夢境的意義。我想到紀伯倫的《先知》開頭所寫,他在山崗上「期待著他的船前來迎他返回自己出生的島嶼」,才驚覺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無可諱言,六十是人生末段的起點,是「看到他的航船正從霧靄中駛來」的時刻。那些大額的「支票」若不兌現,船開後就將如埋在土中的塔冷通,毫無用處了。《先知》繼續述說:「當他步下山崗時,卻有一陣悲哀襲來。他心中默想:我怎能毫無愁緒、平靜地告別?」
華人忌諱談論死亡,尤其在生日或喜慶之時,但我喜歡教會「慶死不慶生」的傳統。這幾年隨著老境漸近,我也更迫切地想在信仰中找到死亡的意義。太太常取笑我說:「你這可憐的老頭,頭頂禿了,臉皮皺了…」但我總理直氣壯地反駁:「我們外在的人日益損壞,但我們內在的人卻日日更新。」﹙格後四16﹚
我深知,最大的挑戰不是肉體的保健,而是如何使內在日日更新?我能平安無懼地面對死亡嗎?我還有多少時日可以準備?
常聽人說,要求「善終」;而我疑惑,何謂善終?善終就是沒有病痛的死去嗎?若然,所有殉道者,豈非都「不得好死」?有教友說,善終是在死前得到神父臨終傅油,辦妥告解云云。但天有不測風雲,未必每人都能達成此願。
我曾說,我不祈求無疾而終的善終,而寧願得到不治的癌症,痛苦數年,在病中補贖。朋友認為我瘋狂,但我堅持,我祈求的善終不是無法預知、無法掌控的中樂透式的機會;而是要在生命終結時,對在世的沒有遺憾、沒有欠缺;對將來到的死亡準備妥當,能毫無愧疚的以「聖徒」之身面對主,接受祂的審判,進入永恆。
我喜歡保祿稱門徒為「聖徒」。領洗之前,在經上讀到「你們應是聖的,因為我是聖的」(肋十一44),大為震撼,不禁自問:「何謂成聖?要如何成聖?」領洗之後,我深深疑惑:「為何保祿稱呼所有門徒為聖徒?成聖不是很困難嗎?」正如保祿所言,「願賜平安的天主親自完全聖化你們,將你們整個的神魂、靈魂和肉身,在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來臨時,保持的無瑕可指。」(得前五23)保持無瑕可指,當然不易,必須不斷努力淨化自己才能達成。所以「應當考驗一切。好的,應保持;各種壞的,要遠避。」(得前五21)這種堅持,這種努力,必須持之以恆,直到「這場好仗我已打完。」(弟後四7)
近日讀《格林多前書》,讀到「一同蒙召為聖的人」(格前一2),頓感羞愧。我能擔當得起這個稱謂嗎?讀到格林多教會與教友的問題,更是怵目驚心,句句都像直指我心;看到強者時,我願意在旁邊,虛心高興地作一個鼓掌的人嗎?看到弱者時,我能蹲下身來,體會他的軟弱嗎?教會的分黨分派,豈不都是源於個人的傲慢、自大、自以為是嗎?二十年來的教會生活,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就是從小要做個強者的習慣與願望。
作為一個肉身已步入老年,靈命已進入成年的基督徒,我必須坦誠地接受保祿的指責:「你竟這樣無知嗎?你以聖神開始了,如今又願以肉身結束嗎?你竟白白受了這麼多的苦嗎?果然是白白地嗎?」(迦三3、4)對於基督徒成聖的義務,我再也無可推諉了。「因為天主召叫我們是為成聖。」(得前四7)作為基督徒,我既已與基督同死在十字架上,為何又不將每日生活奉獻為主殉道呢?(神父說,「殉道」這字的原意,就是「見證」)。如果我每日都在為主殉道,每日都在尋求善終,豈不就是成聖之道嗎?總之,善終是需要我隨時準備、不斷努力、恆久堅持,並以猛力奪取的。
感謝在我信仰旅途中,帶領我、教導我、愛護我、陪伴我、保護我的神長、家人、親友,以及在主內一同蒙召為聖的所有兄弟姊妹們,「多少次你們沉浮於我的夢境。如今你們駛入我的清醒,也就是我更深的夢境。我已整裝待發,我的希望與揚起的帆一起等待著風起。」我懇切地請求你們,在成聖的道路上,繼續扶持我,帶領我,直到今世的終結;因為生命是不斷地走向死亡,但死亡是走向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