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川
二○○一年春天,我告別任教長達十四年的東吳大學哲學系,轉赴花蓮國立東華大學,投入甫成立不久的原住民族學院,負責民族發展所以及民族語言與傳播學系的行政事務。匆匆四年過去了,自己也跨出半百。日子愈滾愈快,雖還不至於如杜甫所謂「訪友半為鬼」,但身邊年紀相仿的親友,不少已成了古人,更多或罹絕症、或中風停擺……。看來,這個年齡應該已經到了要常常提醒自己,隨時做好回歸父家的準備。
更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島嶼邊緣〉專欄的撰寫,從二○○一年四月到今天,竟然也維持了將近四年。而這段日子的書寫,大都與自己避居花東的思維有關。〈島與邊緣〉因而不僅是作者所採取的某種立場,似乎還呼應了我生活的現實與空間位置。
東華大學佔地二百五十一公頃,據說是屏東科技大學之外,台灣最大的校園。兩座人工湖位於幾個建築群和生活圈之間,挖掘了河道以連接,原本是希望引進活水,讓整個平直的空間流動起來。可惜接引木瓜溪的計畫,因種種原因沒有成功,只留下乾涸的河道,被野草佔滿。
校園有好幾個區塊鋪成大草皮,外圍則保留了頗為廣大的草叢地帶。說是草叢地帶,實是因為東華其實建立在河床地上,砂石土壤,不利水土保持,也很難有成蔭的大樹。校園若干栽植的計畫,似乎都不如預期。學校埃著木瓜溪的出海口,每逢颱風,風雨就順著這個缺口灌進來,沒有大樹屏障的東華,就成了風力肆虐的第一個灘頭,災情不難想像。
更糟的是,木瓜溪出海口地帶及其向北延伸,沿著海岸是一連串的工業區,大都以砂石採集為主,往來於花蓮港的大型砂石車,不但掀起滾滾塵沙,也成了學生交通安全上的嚴重威脅。遇到風向轉變,東華便暴露在風砂和摻雜化學穢氣的空氣中,大大破壞了校園的美感。
學校離花蓮市中心約三十公里,公共交通工具不發達的情況下,東華基本上是一個孤立的學術王國,廣大華麗的校園並沒有帶給本地居民什麼積極的服務。正門口的方向背著台九線,雖特地闢建了一條聯絡道路,但校門口前空空蕩蕩,除了「自由、民主、創造、卓越」的校訓孤零零地展示在那裡外,我們的大門是冷陌的。倒是後門,正對著志學村,一條窄窄的巷道,隨著東華師生人數的攀升,快速繁榮起來。入夜之後,志學路上華燈朵朵,是整個東華最溫暖的地方。
如果說花東是後山,是島嶼邊緣;那麼東華,在空間上更是邊緣的邊緣。有趣的是,東華大學校園的整體規劃和建築語言,卻充滿中心主流的慾望。行政大樓獨自矗立在校門口一進來最顯著的位置,態勢傲岸,掌握全局。根據建築師---據說是美國著名的大人物---所訂的規範,東華每一區塊建築群,都要設立一座制高的「望樓」,鳥瞰四方。
早期的學生宿舍及理學院,有不少牆面方塊鏤空,適合架槍觀測掃射,像極了美國西部騎兵師團的營區堡壘。如果結合「望樓」一同想像,整個東華的建築語言,就像軍營或監獄一樣,有著明確的中央監控中心。這與「民主」、「自由」的校訓形成強烈的對比。而所謂「創造」、「卓越」,事實上表達的也是一種充滿精英色彩、不甘邊緣位置的吶喊。
東華大學設立的獨特使命是什麼呢?她的特色和優勢又是什麼?一個和台灣西部各大學同質化的辦學理念,如何突顯邊緣的價值和意義?如何轉化東華建築語言中心化的隱喻,而呈現更多元、更尊重在地知識的精神?這早已變成四年來常常困擾我的問題。
前不久整理、翻閱在《見證》發表的舊稿,慚愧的發現:我雖以「邊緣」自許,但每一篇文章似乎又都跳不開對「教會當局」的批評和期待,充分反映了我對心中無法擺脫的慾望,和害怕被邊緣化的焦慮。我開始逐漸了解東華大學,同情邊緣世界的荒謬和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