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皓玲
自從在蒙郡婦女中心實習以來,我所輔導的多數是有關婦女性格成長,或精神、肉體受虐的個案。一開始我也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幫助她們,因為她們早已習慣於舊有的生活和思考方式,我區區一個心理輔導實習生,真能藉著每星期一小時的談話,就能讓她們不再緊緊地抓著她們賴以生存的「妥協技能」嗎?然而隨著時間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我發現「天助自助者」真是心理輔導工作的秘訣。
在心理輔導的範疇內,我可以把「天助自助者」改為「輔導員助自助者」,事實上兩者也可同時存在於輔導關係中。唯有來求助的當事人有自助的意願,輔導員才有機會進入當事人的思想領域中,而給人自由的天主,也才能藉著輔導員來醫治當事人。我有許多個案的當事人都是只來幾次,吐吐苦水,當傷口不再那麼疼痛時,她們就趕緊把傷口連膿一起包紮起來,不願花時間和心力去醫治。因為醫治精神上的傷口需要很大的勇氣與毅力。其中牽扯到的不只是自己本身行為模式的改變,還必須具有面對造成傷害的人與事的勇氣。那巨大的壓力常讓當事人恐懼地逃走。在當事人無法面對事情的真相時,她們最常選擇的方法就是「否認」。
一個雨夜裡,有個美麗的女子來到婦女中心求助,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三天前離開了她。她晶瑩的大眼淌著成串成串的淚珠,那是我首次親見什麼叫做「淚流成河」。在我聆聽她的敘述時,我反問了她幾個問題,結果我們同時都明白了,她丈夫的離開不是偶發事件,事情早有蛛絲馬跡,只是她不願面對罷了。她不願意面對事實的行為模式也顯露在我們的輔導關係中:她好幾次約了會面的時間,然後又取消;我們總共見了三次面,但其中有兩次她都遲到。第三次的輔導時間裡,我們理解到她的問題不在於失去丈夫,而是她的極度自我壓抑。她起先表示願意面對這個問題,但是結果她還是把約好的時間都取消掉了。在當事人不願意面對問題的時候,輔導員縱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濟於事,恐怕連天主也只能在一旁踱步嘆息。
身為心理輔導工作者,最讓我感到欣慰的莫過於見到當事人一點一滴地把往事拼湊起來,與現實連接上,再鼓起勇氣去面對認知後的挑戰。到目前為止,我所幫助過的婦女中能達到第三步驟的人並不多。我有輔導時間超過五個月的案子,但那位當事人總是沒有探索自己心靈的意願,我們的談話總在過去絢爛的記憶或痛苦的往事中打轉。明白了往事在她生命中對她造成的影響,並不保證她就會成為一個重新塑造的女,她的心靈並沒有因此而得到淨化或提昇。
另有一位從去年十月間就來見我的女士,她患有長期抑鬱症和社交焦慮症,除了現有的家庭,她沒有任何朋友,她總認為人們會批評她、看輕她,因為她再怎麼努力也達不到完美的標準。她寧可跟動物交往,也不要跟人有任何聯繫。其實她在兩年前就來過婦女中心尋求幫助,但因當時還無法面對問題而作罷。如今她已認知了自己的需要,也願意配合我的輔導做必要的改變。經過幾次諮商後,她開始打開自己的心靈,誠實地搜尋並面對記憶中每一個陰暗的角落。有些傷害她的事件在當時看來是在保護她,而今她才明白其實是鉗制了她的聲音。她母親給她的愛讓她至今都無法向她母親透露半點抱怨,但是經過諮商後,她明白了自己在人前有著永遠感到像個無知小孩般的挫敗感。每個星期她都很認真地完成我給她的功課,有時當她做不到我的要求時,她會告訴我她還沒有準備好。在探索過原因後,我們便將之暫擱一旁,待時機成熟再重頭來過。
與上述的當事人一起探討人類心靈活動的奧秘,是鼓舞我持續在心理輔導這一行走下去的原動力。看著她們一天天地改變,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學走路一樣,知道我們花的時間並沒有白費。當她們有勇氣對人說「不」,或開始參加群體活動,甚或改變對人的觀點時,我都為她們一一喝采,並感謝天主的呵護。
世上充滿了千奇百怪的人生,有的甚至超出我們所能想像的範圍之外。我感謝天主賜給我一顆溫柔的心,在面對每一個當事人時,我的心總是跟著她們起伏跳動,常常在當事人離開後,我會獨自怔坐,為她們的遭遇感傷。我常想,要幫助受過傷害的人恢復天主所賦予她們的本來面貌,是多麼不容易,但世上卻每時每刻有這麼多的施暴者有意無意地製造更多的傷害。尤其是無辜的孩子們,總是在大人情緒的夾縫中生存,也在大人的主觀意識下成長,他們的世界觀就是他們從小日積月累的生活經驗。待他們長大成人,那些累積在他們意識中的經驗已結塊成形,想要改變就必須把原先的生活經驗全部拖出來一一檢視,打碎,再重新編排。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花時間和精力去尋找自己情緒和性格的源頭,因為深怕尋到自己心靈的最深處時,那個真實的自我會扯碎自己多年來所精心塗繪、日日用以見人的面具。然而面具戴久了總有疲憊的時候,是否願意把面具取下來,給自己一個公平的人生?全看自己是否疼惜己身。
給自己一個心靈成長的機會並不是自私的行為,當我們感覺到孤獨時,何妨試著跟自己做朋友?把那個早被我們埋沒壓抑的自我挖掘出來,與她親近親近。問問她要什麼,究竟在想些什麼?喜歡些什麼?又討厭些什麼?給自己一個機會去愛自己,照顧自己。唯有在我們懂得愛自己的時候,才會懂得如何愛自己的近人,否則我們對近人所聲稱的愛,都只是為鞏固我們安全感的一根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