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日,天主藉著台北教區狄 剛總主教的手,在我的頭上覆手,並在我的手上傅油,使我恩寵的杯爵滿溢;就這樣,我在士林天主堂領受了鐸職。到現在我都還可以感受到我在美得像一首詩的禮儀中的怦然心動,以及情感的澎湃洶湧。書寫這段走向祭台的聖召經歷,過往生活點滴如汨汨心泉,不斷地向心頭湧注,念念我生命中的家人和過往許多人真情友愛的交疊,所烙下的這條迆邐到祭台的聖召之路。
我自小生長在一個民間信仰氣氛極為濃厚、以務農為主的家庭裡,如此的環境培養了我一份深厚的宗教情懷。而早年守寡的祖母和父母親對我無止息的愛情、對鄰居無私的奉獻,也啟蒙我活出這同一的奉獻生命。在我如此的背景中,靜待著天主召叫的時刻來到。當我就讀東吳大學英文系一年級時,這召叫終於在我年輕的生命裡顯明了。這召叫是從那連最後一滴血也都任由我們吃喝下去的耶穌基督身上彰顯出來的!是耶穌的十字架帶領著我進入天主愛的奧秘當中,並讓我發現到這愛情和我的生命竟是如此緊密契合。在十字架裡,我那與天主的愛情細針密縫的生命已被說得分明。從此,我好像是決定要重返家園的旅人,且也踏上了回鄉的小徑,甚至已忘情於與天主同行的朝聖旅程當中。這一年,我領受了聖洗聖事。
大學畢業後,我負笈巴黎。在完成學業後的一個中秋夜晚,我客居在法國北部諾曼地地區的白格(Bec)本篤會隱修院。我盼望在這秋樹秋水,滿園讓金紅棕黃的葉子點綴得的繽紛喜悅的隱修院裡,信仰也有秋收的季節。我告訴這修道院的院長,我是如何地渴望走上祭台,以一位牧者的角色向人分享我從十字架上所領受的愛情;但父母親不允許,因而使得這條望鄉之路變得漫漫漠漠,幽幽渺渺。透過這位隱修院院長的一席鼓勵和分辨,我決定要答覆那逃避及懸宕已久的天主召喚,成為一名神父。
從巴黎赴歸,我向父母表白我想要進修會,成為天主教的神父時,父親和母親沒有激烈的反對,有的只是含忍的愛情。如果說他們千萬個不願意我去當神父,他們擔憂的不是我不能傳宗接代,而是這個兒子未來會不會幸福。不過,當我離開家進遣使會時,我的母親雖然不捨,但她的宗教情懷讓她靈犀洞見地對我說:「我早有心理準備了!」我在離家的那一刻,我對自己說:「在這條聖召的道路上,我一定要活得幸福給爸媽看!」
在聖召路上,有一位影響我至深的神父非提不可,他就是遣使會會士滿濟世神父。他以一顆耶穌的心接納了年少輕狂的我;他與天主及人之間的關係也感動了我,使我這一顆任意狂飆的心,在滿神父那顆代表耶穌的心中找到了平安之所。這位修會的會士從我慕道之初就一路陪伴著我,直到我晉鐸前一年半,他在故鄉荷蘭去逝。他不僅以雙手呵護我這件天主所塑造的瓦器,同時也扶持著我走在天主為我準備的道路上,更以他的愛情小心翼翼地滋養這瓦器中的寶貝。他和我之間亦師、亦父、亦友的情感,讓我捨不得他的逝去;可是我知道這是天主的旨意,祂要我在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天主之前,先作這一項撕心的奉獻,為了讓自己完全屬於祂。
在滿神父於荷蘭去世的那一年夏天,我投身拜訪一個醫院的病人以及療癢院的精神病患。在這裡,我遇見了最最貧窮的同胞們;在這裡,我失去了學問的安全感,因為這裏沒有人聽懂我的學問;在這裡,我失去了身份的安全感,因為這裏沒人在乎你是啥東西;在這裡,我失去了對尊嚴的依賴,因為這裏沒有人稱呼「你」。醫院裏的護士們彼此竊竊私議:「那一個人在搞什麼?怎麼一天到晚在醫院裡晃?」因為我常常垂頭喪氣地坐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感到自己徹底地被打敗了。
正當我自愛自憐,舔著自己的傷口時,卻驚覺到我和街頭流浪的街友、與在公園裏睡覺的遊民原來是如此相像。我發覺自己進入了未曾經驗過的貧窮當中,而這種貧窮讓我極度不舒服。雖然我理智清楚地知道耶穌降生與我們一起成為人,而且屈尊就卑到最貧窮的地步,但是要真真正正從我內心深處去感受和了解耶穌如此這般地降生成人的行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整個人無時無刻都在抗拒卑下、拒絕貧窮。我不介意去幫助和關懷卑下或貧窮的人,但要我降至最卑下和最貧窮的境地,與卑下的人一樣卑下,與貧窮的人一樣貧窮,這是我絕對不想幹的事,但這卻是耶穌選擇讓我認識天主的愛的方式。
在強烈的抗拒和掙扎之後,我接受了;我體驗到天主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幫我把自己的驕傲、自我中心、自以為是脫去,而只帶給人那位貧窮的基督。最後,當我被一位拒絕了我八次的街友病人接受時,我知道自己真正與那位誕生在馬槽的耶穌相遇了,而祂也接納了我那一無所有的奉獻,就如同祂接納了貧窮牧羊人的奉獻一般。至此,我也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天主召叫我在以服務窮人為職志的遣使會裡。
在修會團體生活中,與弟兄們之間,偶爾也會有一些緊張和摩擦。但我們就像舞台上奔躍糾纏,汗淚共舞的舞者,試圖努力尋找著共同的節拍,試圖在我們生命的限度裡,創造一種歸屬於聖神的可能。然而大多數時候,我們是彼此在天主的心田裡,如同珍珠在蚌殼中一般,一起受雕琢,一起受砥礪,時而也閃爍出夜明珠般的靈光,彼此照耀。是的,這些生活的點點滴滴總叫我們想起,是天主召叫了我們,要我們生活在一起,成為一個團體,好讓我們的生命漸漸成熟,並且結出豐碩的果實。我也是因著弟兄與我同行在這條聖召路上,我才能完成我的路程。
在聖召的路途上,我也遇到了許多以耶穌的心對待我的人。我有幸能認識一些青年朋友和教友們,他們無條件地支持我,並且常常鼓勵我,特別是道理班的孩子們及青年會的青年們,這些孩子們就如同一隻隻自在輕盈的靈燕,飛翔在我心靈的椽間。那時我虛長他們幾歲,忝為他們的陪伴者,如果說是我以信仰的知識教導了他們,倒不如說是他們以年輕人的熱誠帶領了我。這一段漫長和陪伴的邀請路途真是一項困難的提議,但卻換得了一生不悔的甘心!
特別是在一九九六年,我負笈羅馬。在臨上飛機前,青年們趕來送行,在我懷中塞了一大包紙鶴,共有一千多隻。他們告訴我,當他們知道我即將離開他們時,他們便發動青年會成員群起利用閒暇,祈求天主讓我在異國能順順利利,因而日夜辛勤摺疊出千隻紙鶴,好讓我在羅馬的四年歲月裡,每天都有天主的福佑。
千隻紙鶴,耗去他們多少時間!他們在那些彩紙上,用專注與濃情地祝福,一邊手工摺疊,一邊寫下「願天主保佑神父」和「我們想你」等等的祈福和念念字樣。對我來說,這是多麼可貴的天賜真情啊!密密麻麻的紙鶴堆砌成一幅美麗的友誼圖騰,每天看著放在案頭上的這些象徵友誼的祈福物,毋寧說是我們彼此在天主內相愛的喜果。
耶穌的愛,親自或藉著我身邊的近人,自衪的心中不斷地向我流出,這心是我的祖母、是我的父母,是滿神父,這心也是在我的聖召路途中所遇到的弟兄姊妹們。可是當我在聖本篤修院作晉鐸前的退省時,我對這愛和天主的召叫竟是那麼不安、恐懼、疑慮和不信,我對天主說:「天主啊!祢沒有真正地認識我,祢可能沒有看到我的驕傲、貪婪、色慾等一切的黯淡面,我常常說得頭頭是道,但我的心卻常常遠離祢,祢的心中有別人可以揀選,但一定不是我。」然而我意識到天主正看著我,並慈聲對我說:「放下你的疑慮,我就是揀選了這樣的你,讓我洗淨你,不管是現在或是未來的鐸職生活,我要以無盡的愛擁抱你,就像我在你的生命歷史中擁抱了你一樣。」
在晉鐸慶典當中,當狄 剛總主教把盛著麵餅的聖盤和注入酒的聖爵遞給我時,他這樣對我說:「請接受聖潔子民即將獻給天主的禮品。你要認清你將從事的工作,你的生活要與十字架的奧蹟相符合。」我知道我今天所接受的職務,是奉召捨棄一切,並在天主的愛中服侍世界,這職務是喜樂的、是榮耀的、是平安的,如同聖心所散發出的熱力溫暖一般;但這職務也是捨已的、受苦的及掙扎的,如耶穌的肋傷一般痛澈心扉。但是我知道好多人一直在為我祈禱,祈禱我能做一名好神父,讓所有接近我的人,都能與耶穌基督的聖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