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芝苓
2002年7月姊姊一家三口曾隨旅行團來巴黎一遊。在我得知他們要來,便問姊姊能否替我把大提琴帶來,這把琴是我在台北市立國樂團任專職革胡手時買的(顧名思義:改革之胡,保留中國胡琴的共鳴方式與外型,採用大提琴的功能與演奏法)。然而小弟卻建議姊姊在法國替我另買一把,因為帶琴的費用相當於一把中等價碼的琴。於是我有了一把二手大提琴。
賣主告訴我:這把琴是她父母送給她的,然而她在法國學音樂時,教授說這把琴的音色與音量不適合演奏大氣魄的作品,禁不起猛烈的狂奏……,賣主一副很抱歉的樣子,我卻為這把琴的溫柔音色而高興,因為在聖堂演奏需要的正是這種特質的琴!
某一天下午,放下令我一個頭兩個大的文法作業,帶著琴去露德聖母軒練習,此軒位於屋外大庭院的一個角落,那裏曾作為活動室,但逐漸有變成堆放家具的大儲藏室的傾向,平常是由西蒙姊妹負責打理此軒。
我認真地練著琴,不知何時聽到開門聲,心想是西蒙,所以也就紋風不動地繼續練琴。然而,有點奇怪的是,為什麼西蒙一點動靜也沒有呢?正在為此納悶時,一位男士走到我右邊稍遠處,先跟我問好,接著問:「我可以聽您拉琴嗎?」我的心其實有些七上八下的,有種不安全感;當我允許他聽我拉琴之後,他便走到角落處的凳子坐下。這位男士穿著一套髒且舊的西裝,打著領帶,襯衫也是髒髒的,身上散發出濃烈的味道,是一種長久沒有盥洗的味道,削瘦的臉上顯出落寞的神情,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您可以為我拉一首曲子嗎?」
「可以!您想聽甚麼曲子呢?」
「第五號交響曲。」
「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
「是的。」
「真可惜,我不會這首曲子。」
「好吧!沒關係!您隨意拉幾首您會的吧!」
真的很可惜!我想他會指明這首曲子,一定是有他的原因或渴望。在連續拉了幾首曲子後,我為他拉一首台灣的樂曲,他聽了以後說:「這曲子很憂鬱」,並慨歎自己運氣不好,大概是曲子觸動到他某些感受吧!他在每首曲子結束時,都會說些話,不是評論而是抒發。他說話時我就聽他說,偶爾我會偷看手錶,他很敏感地問:「您要離開了嗎?」聽他這樣問,我反而感到尷尬,只好解釋說一會兒要晚禱怕來不及收拾,但是還有時間,於是他安心坐回原位。
這位男士其實文質彬彬,十分溫和,但不知他怎會如此落魄,我也不方便問他。當時我有一種衝突,很怕他會攻擊我,做出對我不利的事,但正眼看他時,又覺得此人充滿不幸與痛苦;大提琴渾厚與深沈的音色,或許真能為他抒解些什麼,或者使他體會到一種共鳴。
這次的經驗為我是前所未有的,這人不向我要錢,要聽我拉大提琴。啊!有這樣的事!不要錢,要聽音樂,且是現場演奏!當然,我不會向他收錢的啦!我想他是循聲而來,是大提琴的聲音先撥動他的心弦。我即使感到些許不安,仍坐定在位子上,在腦袋裡搜尋我的曲碼;當時眼前有的是音階、運弓、分散和弦等基本練習譜。他讓我感到訝異的是,他想聽聽台灣的音樂;而且在交談時,他並不是只談他自己的不幸,他也想知道我是哪國人,從哪裡來。
在法國,尤其在巴黎,SDF很多,什麼是SDF呢?啊!這縮寫法文名詞為被派遣到法國的福傳者是必須知道的,意思是「無固定居所」(Sans Domicile Fixe),
在台灣我們稱為「遊民」。SDF常是姊妹們交談的話題,也常是新聞報導的項目之一,大概是去年吧!有一則專題報導呈現出一個危機:法國因為大量工廠外移造成失業人口遽增,而法國是高消費的國家,一人失業,全家便會陷入困頓,這些人明日將成為SDF。
我知道SDF 並非全是一般所謂的好吃懶做之人。想到此處,我同意那位男士所慨嘆的「運氣不好」。人遭遇一連串打擊,能再站起來,並非一蹴即成,或許那位男士缺乏的是隻支援、接納的手,他大概聽到不少類似這樣的話:「你要為自己的命運負責,怎樣收穫怎樣栽……等。」我這無知之人在跟他說再見時,竟也補充了一句話:「把握機會,即使是一點點也不要錯過了!」言下之意是:你自己眼高手低。那位男士指「喔」了一聲,靜靜地離開了。
(作者為瑪利亞方濟各傳教修女會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