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磊
鄧老師:
從元宵節聽到您的噩耗後至今已整整四個月,這期間我又連續咯血兩次,發病的頻率越來越高,家事已令我抑鬱抓狂了,社會上的紛爭更是令人懷憂喪志。去年九月底從電話中得知您罹患胰臟癌,趁著旅遊之便去高雄看您,三個小時的相處,不敢觸及您的病情,那時您精神尚好,人是消瘦一些,也略顯病容。
因為您每天一定要出去散步半小時,晒晒日光,所以那次拜訪和師丈朱老師談話的時間反而較多。我把以前悼念陸潔敏修女的文章給師丈看(她也因胰臟癌去世),師丈戴上老花眼鏡看了半天,為的是不想刺激您,而且您也沒有那個體力了。您的兒女從美國趕回來,全家為您召開家庭會議,希望在您最後的日子裡給予您愛的支持,伴您走過死亡的幽谷。癌末病人最難熬的是刻骨的痛,所以我建議他們給您安寧療護,以減輕您的疼痛。
在談話中,我們得知彼此的宗教信仰都是天主教時,更多了份親切感,真的!人在受病痛折磨、挫折打擊時有信仰支持,會更增添和病魔戰鬥的勇氣,我自己就是最好的見證。我看您心情很平靜,於是天南地北地和您聊天,您說今生已無所憾,世界各國玩了不少地方,子女都很孝順,只是黃泉路上無老少,丟下大您十五歲的老伴是您最割捨不下的。我欽佩您有永不屈服的壯志,希望天主能俯聽您的祈求,賞賜給您癌細胞突然不翼而飛的奇蹟。
走過時光隧道,回憶在台北女師資源缺乏但精神生活卻多采多姿的日子,您師大剛畢業就擔任本班導師。我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和您也只差六歲而已,那些因戰亂超齡入學的老學生就和您同年了。您的身材嬌小玲瓏,長得一副娃娃臉,真怕管不住我們這群老學生。但比起普通高中來,我們這群師範生算是又土又笨了,因為只會死K書,再加上校規森嚴,記得總教官的綽號是「女閻羅」,所以情形如何是可想而知了。
您教我們教育概論,雖然個子小,但每次都踮起腳尖,用力伸長手臂,把黑板抄得滿滿的,一手龍飛鳳舞,強勁有力的板書,不似出自女流之手,至今仍印象深刻。
我不是頂用功的學生,在班上成績平平,我討厭背那麼多的教育法令和規條,只鍾情於文學,為了提升我們的學習興趣,在授課完後剩餘的十分鐘裡,您教我們唱中廣「快樂兒童」節目中教唱的兒歌,如彌勒佛、老祖母等。「小小彌勒佛,整天笑呵呵,肚皮圓滾滾,肥頭大耳朵,手拿芭蕉扇,盤膝桌上坐,心廣體胖好佛祖,無憂無慮真快活;我家弟弟白又壯,看看好像彌勒佛,也常笑呵呵,也常笑呵呵。」於是您的綽號「彌勒佛」不脛而走。
回憶是甜美的,九十一年三月我們在桃園正式主辦畢業四十周年同學會餐敘,有三十幾位出席,您和師丈也從高雄趕來參加。我們中有人剛退休,有人退休已有十年了,無職一身輕。由於大部分的人在四十年中沒見過面,因此驚嘆、尖叫聲與熱情的擁抱此起彼落。四十年前的清純少女很難和現在體態臃腫、步伐蹣跚的歐巴桑畫上等號。我拿出唯一在中副上刊登過的一篇短文〈金色年華〉,寫的就是在女師生活的點點滴滴。當我驟聞蘭陽平原的絹惠和淑月因病去世,喚起我遍插茱萸少兩人之感慨,遂引起了我寫作的動機。可惜那天很少有人能看完,因為紙質泛黃,字體又小,沒幾人戴了老花眼鏡來。
那年年底本班邀請師丈和您兩人一同至台南烏山頭水庫舉辦畢業四十年同學會,在遊覽車上、飯店內又大聲高唱這首「彌勒佛」。雖然我們都已晉升為祖母級了,彷彿又回到了年少輕狂的歲月。那時您身體非常健康,大家都誇您駐顏有術,看起來比學生還年輕,時隔兩年,人事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怎不興起世事滄桑、生命無常之嘆!捧起和您在大壩上的合照,我的淚再也止不住地狂洩而出。
我想和您同遊烏山頭水庫的十四位同學都非常珍惜和您相處的一天一夜,其他未能成行的同學如果知道您會突然離開我們而去,一定會摒棄一切紅塵瑣事趕來和您相聚。愛要及時,也要勇敢說出來,就不會有「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我最慶幸的是在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第一個知悉您罹病而來看您,雖然沒有給您一點實質的幫助,但表達了學生對您的敬愛與關懷。
走在煉油廠宿舍植滿白千層、尤佳利、鳳凰木、雀榕的林蔭大道上,我似乎也看到您走向永生天堂之門。我輕輕哼起了天堂聖詠:「有一地比白日更榮顯,用心目從永遠可看到,有天父等候著在其間,將居處為子民預備好,不多時福日到,我等必要會在彼岸,不多時福日到,我等必要會在彼美岸,我等必要會在彼美岸。」鄧老師!期待不久之後能在天堂相聚。
p.s. 師丈和弟妹們!請不要太過悲傷,鄧老師雖然以六十五歲之軀,英年早逝,卻能在生命走到盡頭時有尊嚴地死去,永遠活在親友心中。借用聖保祿宗徒的名句:「這場好仗,我已打完;這場賽跑,我已跑到終點,這信仰,我已保持了。從今以後,正義的冠冕已為我預備下了」(弟後四7~8)。不管是百年或是早夭,在宇宙大洪荒中我們都只是曇花一現的過客,我們該追求的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