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保祿六世任內,教會內外皆可謂動盪不安。內有梵二後,窗門大開所招來的聖職流感,外有東、西兩方的冷戰對峙。記得當時義大利總理莫洛被赤軍恐怖份子綁架而遭殺害,一時震驚全球。
莫洛總理據說是位超標準的天主教徒。開會時,如果議員們開始胡言亂語,他就低下頭來,翻開日課、兀自頌讀。身遭綁架時,保祿六世向恐怖份子哀求槍下留人,但不被接受。
莫洛總理被殺害後,教會報紙上登了一幅保祿六世跪地祈禱的相片。我們本堂神父是「保守派」,他很感慨地說:「教宗蒼老多了!」但有位修女則是「批判派」,她注意到更「深刻」的事。她說:「教宗經常神情緊張,而缺乏修道人的寧靜和詳!」
修女的話真夠利,刺穿了許多惶惶不安的教友的內心。可不是?我們信教數十年,到頭來也如基督在世的代表一般,「缺乏內心的寧靜和詳」。熙篤會的默頓神父有本書上也提到,南京于斌主教訪問他們革責瑪尼會院時,也說:「在中國,佛教人士譏諷我們修道人不知如何寧靜和詳!」
而今數十年過去,我猜想,這個問題仍然在,而且,按照過去的經驗,我想這個問題恐怕永遠都會在。信仰基督的人,尤其是勤讀聖經者,恐怕除了少數如聖十字若望等神祕主義者有可能「終於」「寧靜和詳」外,極少數人可以達到這種境界。
「追求寧靜和詳」宛若是對信徒,特別是修道人,一個很深的指控。心猿意馬啦!分心走意啦!凡心太重啦……,總之是靈修出了問題吧!?
我不知道,這對他處的基督信徒是不是一種指控?料想極可能不是。但對中華文化之下的基督信徒,這可能是一個非常普遍而讓人抬不起頭來的指責,包括由外而來的譏諷和自我內心的責備。
香港學者張德勝以「秩序情結」表達中國人的內在深度心理。以此,他略帶批判地說:「儒家對『和諧、安定和團結的渴求,蓋過了對人際利益衝突之認定,以及對社會平等的關注。』」這樣的反省,對我們這些掛在基督名下的人特別有警示作用。
受到這個「秩序情結」的影響所及,於信徒內心「寧靜和詳」宛若一個緊箍咒,箍住許多基督信徒。內心缺乏寧靜和詳,似乎就能證明己身信仰之無能與不適當。
在社會的層次上,追求和諧成為價值判準,任何可能危及和諧或甚與之相抗的主張,如社會正義,都必須放棄。陳日君樞機是極少數的例外。他只不過言所當言,但顯然與中國當局「建立和諧社會」的「秩序情結」衝突,因此必須被一再地提醒和警告。
甚至於,我們在臺灣推行教會本地化,讓教會與社會文化更和諧,讓信徒的內心更能寧靜和詳,「自然而然」地就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大目標了。
其實,和諧也好,寧靜詳和也好,都是好的,但是作為一種「情結」,以及從這心理深層的情結,轉化成為無庸置疑而勿需反省的集體和個人的總體目標,卻是必須予以挑明而思之再三的。
基督信仰的核心該是「和諧」嗎?基督信徒內心的判準該是「寧靜詳和」嗎?
試問:舊約中的先知,那一位是與世界「和諧」的人?耶肋米亞先知哀歎道,「我的母親!我真不幸!妳竟生了我這與普世對抗相爭的人。」(耶十五10)其實,先知之所以為先知,正因為他們是必須與「普世相抗」方能與天主的旨意和諧一致的人。
基督自己為了傳揚福音,更何嘗以「和諧」、「寧靜詳和」為唸?四部福音不是都在書寫基督如何與這個世界「衝突」嗎?在耶穌尚在襁褓中,西默盎就對聖母說了:「看,這孩子已被立定,為使以色列中許多人跌倒和復起,並成為反對的記號!(路二34)」
固然不錯,「締造和平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要稱為天主的子女」,但「為義而受迫害的人是有福的,因為天國是他們的。」(瑪五9~10)其實,還有更難聽的哩!「你們以為我來是給地上送和平嗎?不,我告訴你們:而是來送分裂。」(路十二51)
不過,基督與人類的關係絕非止於「送分裂」。復活後的基督第一句話就是:「願你們平安!」(若廿26)但只有在面對分裂,承受苦難,戰勝罪惡之後的基督,方才理所當然地祝願平安!其他任何形式的和平,都只是內部蓄積濃水而表面癒合的軀體而已。
如此看來,作為一個基督信徒,以寧靜和詳為至高理想,或者作為一個基督的教會而亟力求得與此世的和諧,無論動機有多麼尊貴,或者希望有多麼卑微,都只能說是受傳統文化理想的制約太過深刻吧!
我至今都記得,我大一時那位西班牙籍的耶穌會神師。在我向他訴說我如何無法「寧靜和詳」時,他笑笑地對我說:你真懶!想來他的國語真的不夠好,否則他應該會說:你糟踏了基督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