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
一、小貓與貝多芬
自從學生時代參加「信仰生活月」營隊後,一直記得,逾越奧蹟是我們信仰的核心。可是再想一想,除了要理問答般的知識外,那時候我對逾越奧蹟的認識有多少呢?或許只朦朧地感覺它的神聖與神秘,如同復活前夕守夜禮,手上蠟燭發出微光,在黑暗中搖曳,莊嚴寧靜又頗有詩意,但跟我的日常生活似乎沒有太大關係。
流光匆匆,比起青澀年少時,如今我似乎並未長進多少。但細細回顧這些年,在還算順遂的求學階段結束後,我也體驗了生離死別、挫敗、孤獨、病痛等滋味。苦悶的時候,我往往會陷入情緒泥淖,甚至也跟天主嘔氣,為何這些事要發生?但正是那些比較黯淡的日子,讓我可以更深地體會主的苦難,而不再只是用理智推論或揣測耶穌在山園祈禱的人性掙扎,以及之後身心承受的諸般苦楚。耶穌在苦痛的極點,甚且感到天父捨棄了他。但仁慈的天主太瞭解我軟弱的程度,因此還不曾讓我感到被祂遺棄。即使我心中對於逾越奧蹟的那點信念,猶如微弱燭光,在晴天裡幾乎不太意識到它的存在,但在黑暗中它卻給我希望和力量,在傷心無奈的時日,支持我度過。
有段期間,我都租房子住,又因種種緣由,一直在搬家。曾住過一間古蹟級的日式舊屋,房間住起來還挺舒服,只是缺乏維護,屋瓦破了幾塊,下大雨時飯廳必須放兩三個水盆接水。有一天回家後,聽見小貓的細弱叫聲。剛搬走的老房客胡叔叔曾告訴我,偶爾會有貓從屋頂的破洞跳進跳出,所以猜想大概是母貓把初生的幼貓叼下來後又跳走了。然而不太熟悉這老房子結構的我,四處尋不著小貓,擺了一盤熱牛奶想引它現身也沒奏效,只好宣告放棄。幾天過去,不再聽到貓叫聲,我還以為牠找著出路離開了。沒想到又過好些天,屋裡開始瀰漫一股臭味,我才明白,那隻可憐的小貓一定困在天花板上方,在屋瓦到屋椽之間的某處餓死了。
我很難過,也有些自責之前沒有盡力救牠脫身。而眼下更實際的難題是,怎麼去找到並處理牠的屍體。循著氣味慢慢摸索,終於鎖定牠大概躺在起居室的某個內嵌式壁櫥上方。當時,除了要忍受氣味,心裡更交織著害怕、沮喪、歉疚,幾乎無力去面對這個與我如此貼近的小生命的死亡。為了給自己一點勇氣,我開始放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
在我印象中,這首作品其實是貝多芬的生命經驗寫照,前面的樂章彷彿在崎嶇的山徑上前進,不斷奮鬥;在歷經重重困厄險阻之後,到達那能夠望見來時路的頂峰,而在終章的合唱中,唱出對於這整個歷程的肯定與讚美。真難想像貝多芬在創作這偉大傑作時幾已全聾,卻仍然對生命懷著這般熱愛!我常在心情低落時聽這首曲子而得以稍稍振作。此時,在它的陪伴下,我勉強打起精神爬上椅子,拉開壁櫥紙門探身進去,拿起手電筒往上方搜尋。就這樣,我終於找到小貓已腐臭的遺體,用顫抖的手把它拿下來,淚水盈眶……。
這樣作類比,可能有點不倫不類,但是我真的感覺:耶穌以他由苦難到復活的奧蹟,陪伴並協助我走過一段生命中泥濘的苦路,就像那天,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幫助我完成了一件雖然無足輕重,為我卻艱難無比而又必要的事。
二、寬恕與逾越
過年前看了部二輪片:「美麗待續」(An Unfinished Life)。這部電影的演員陣容很堅強:摩根費里曼、勞勃瑞福、珍妮佛羅培茲……。在網路上看到簡介說:「這是一個有關寬恕的故事。」看過後,我覺得也可以說:這是一個有關逾越的故事。
影片中,一個牧場主人因痛失愛子而酗酒自棄,最後只剩和他一起工作的老夥伴留在他身邊。他的兒子車禍喪生,意外發生時正是兒媳開車。倖存的她成為公公怨怒的箭靶,她只有離開這傷心地。影片的開始,是這事件發生多年之後,當年懷著身孕離去的兒媳帶著小女兒回到牧場,請求暫時收留,好擺脫動輒拳腳相向的男友糾纏。於是公公與媳婦被迫再次面對未曾癒合的舊傷口。他們的和解,卻要靠著忠實老友、一隻迷途的熊,和小女孩的赤子心來協助完成。
雖然,耶穌用一天一夜的時間經歷苦難,死後第三天復活;凡夫俗子的我們,有時候卻要耗上數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來療傷和學習寬恕。牧場主人的頑硬,背後藏著一份對愛兒念念不忘的深情。愛之深,痛之切,於是他選擇了讓自己麻木。直到孫女不期然地來到,另一個稚幼活潑的生命,才融化他冰封的心,他也終於平心接受生命中的失誤意外,學會原諒,走出悲劇陰影。喪夫的女子,因自責而自我放逐,在感情路上顛沛流離,變相地否定和懲罰自己。當她能面對痛苦的根源而不再逃避時,才與自己、與親人和好,並有勇氣去渴望和追求新的幸福。寬恕,是讓生命再度流暢的恩寵;而寬恕的過程,正如同逾越奧蹟,是由痛苦黑夜到平安光明的歷程。
最近,二二八的議題又被搬上檯面,引起一陣沸沸揚揚的討論。然而,前幾天我注意到聯合報上一篇文章:尉天驄先生的〈遣懷――贈尤彌〉。尤彌是前年自殺的年輕作家黃國峻的母親,作家黃春明的妻子。尉天驄與黃春明是知交。在文章中,尉先生追憶國峻還在世時,到好客的黃家吃飯的歡樂場面,以及事件發生半年之後,兩家人再度相約聚餐的蕭索光景,今昔對照,不勝感慨!尉先生真切地感受到好友夫婦喪子之痛,而與他們同感憂苦。
他接著敘述了自己的姑母當年接連失去兩位至親,幾乎也要活不下去時,得到恩師勸慰而振作的過程。這位姑母的故事,其實也與尉先生的幼年經歷息息相關。在戰亂中,這家人遭遇喪親、骨肉分離、國破家散,正是那個時代的典型故事。尉先生走過這些悲痛,所以能不光說理,更以自身經驗來陪伴慰藉哀慟的朋友,真情流露,著實讓人感動。
尉先生是「外省人」,黃先生則是台灣宜蘭人。但是,省籍為他們並不造成什麼隔闔:黃先生不僅懂京劇還能唱上幾句,而尉先生也欣賞黃先生親手烹調的道地台灣小吃。這般友誼不亞於手足之情,彌足珍貴。我是所謂的「芋仔蕃薯」,結婚多年的父母,雖和所有的夫婦一樣會不時吵架,但感情甚篤。二二八誠然是歷史悲劇;但是,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智慧和愛,在過去曾被封住的傷痛經驗漸漸明朗並紀念受難者的同時,也轉化昇華這份悲情,讓族群之間更加尊重、了解彼此,甚至於惺惺相惜,相互扶持?
祈願在這塊我們一同生活的土地上,逾越奧蹟也能在我們每人心中點亮一盞燭光,幫助我們走過生命的苦難,迎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