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永達
基督徒因信仰耶穌基督而獲得自由的喜悅在新約裡有相當完整的論述,迦拉達書信尤其突顯(三~五章),當中的一句話「你們蒙召選,是為得到自由」(五13),可以綜合基督徒被召選的生命意義。這是保祿整個神學與福傳的主題之一,是基督啟示的中心──「耶穌基督解救我們,是為使我們獲得自由」(迦五1)。
保祿(或基督徒團體)體驗出的「自由」,涵義相當深,與一般所了解的意義不同,其境界應超越於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距」。根據保祿的觀點,基督從罪惡、法律、與死亡的束縛中釋放我們,使我們獲得嶄新的自由,這是一種絕對性的自由或本質自由。
如果孔子的「從心所欲而不逾距」境界必須在七十高齡才能達到,則我們可以了解基督徒何以把這種絕對自由的體驗視之為天主恩賜,因為它是無法憑己力得到,只能來自於天主並藉由耶穌基督而獲得,這完全是一種恩寵性的自由。
每一個人生命歷程基本上都是天主在基督內所召喚,最終的目的是為得享與天主共融的自由生命,為此,生命的成長本是一條邁向自由之路。但自由之路只是一個總稱,它不能只是一個模型,每個人有自己模式的自由路,在生命道上只要是能與天主同行就是一條自由之路,與天主相違的就是奴役之路;同時每個生命歷程在成為一條自由之路時也經由一個過程,有衝突與和諧、矛盾與快樂、挫折與希望,有多元化的轉換。雖備嘗辛苦,但日後回顧全程卻又是值得,也會懷著感恩。這邁向自由之路的歷程也為筆者反省自己的聖召生命時帶來極深的感受。
懵懂與無知
生活在傳統教友家庭中,隸屬全台最具古老歷史的堂區(屏東縣、萬金村天主堂),教友人數逾佔全村人口三分之二。相較於當時同年的教友兒童,我的信仰生活的確不甚積極,這與住家所屬的地區環境有關。我家座落在非教友區,兒時的玩伴大多是外教人,童年的生活中心不屬於聖堂,而是在聖堂外,除了主日或節慶上教堂外,平日的活動大都與外教兒童混在一起。但即使是如此,在母親的帶領下,倒也保持了尚可的信仰。
不少人認為萬金是聖召的搖籃,以萬金現有僅存的聖召人數而言,其實有些誇大。但在台灣教會成長的高峰期(1960~1970)的確可以如此說,因為當時不少教友響應聖召推行,樂意鼓勵自己的子女追尋聖召,既可解決孩子升學考試的問題,又能減輕家庭的經濟負擔。有不少小孩因父母的鼓勵期待進入小修院,所以有一陣子,全村進過小修院的人前後不下百餘位。
父母不曾鼓勵我進小修院,我也從沒想過。初中聯考時意外進入一所公立學校,心理覺得很安慰且訝異,因為成績算不錯,且能為父母親省下一些學費。於學校完成報到當日上午,父親說要帶我搭火車上高雄,我以為這是父親對我的犒賞,鄉下出身的孩子本來就很渴望能有機會到都市走走,何況是「搭火車」(從來沒坐過),又是到「高雄」,的確是個意外之行,懷著喜悅與驚奇的心隨父親前往高雄。
抵達高雄後,父親並沒有帶我去逛街,反而先帶我去玫瑰堂拜訪同屬家鄉的本堂神父。二人談了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在外面枯等。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又前往道明中學,拜會道明小修院的院長。我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父親帶我來高雄,不是為犒賞我,而是要把我送進小修院當小沙彌。當時道明中學初中生招生入學考試已過,但父親仍懷著一絲希望。他大概想,先試著把我送入教區的小修院(這是他先帶我去拜訪本堂神父的原因),如果不成,不妨試試道明會。這是父親的主意,我事前完全不知情。一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了解,何以父親會把我送進小修院,而我也沒直接問他,就讓它存在心底。
高雄回來之後,我對進修院一事沒任何反應,也沒有期待,因為沒有願不願意的問題。約一星期後(大約是道明中學初一新生開學前二天),父親叫我帶幾件衣服,又說要帶我去我高雄,途中順便買一些日用品,就這樣我就進了道明會小修院。在父親安排下,我在小修院平順地生活了六年。說它是平順,並非沒有生活上的問題,而是就聖召意識說,六年中我沒有感受到天主對我有任何特殊的召叫,就如一般學生,每日上學下學,只是場所不同,我是在修院內生活。如果說這是天主的召喚,我只能說天主太奇妙了,竟然讓我在如此無知中,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培育我走向自由之路,但這已是事後晉鐸之後的省思,也許是我對天主召喚的敏感度較遲鈍吧。
答覆與成長
記憶中第一次感受到聖召意識上的突破是在台南碧岳修院時。當時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心靈的傷害一直久久都無法撫平。父母親為扶養七個孩子,也沒有能力提供我進補習班重考大學。心中儘管存有許多遺憾,也只能接受修會的安排前往台南碧岳修院,接受服兵役前的二年哲學培育。聯考失敗的傷痛反而督促我在知性上的自我努力學習,充滿強烈的讀書欲望。在碧岳修院二年生活期間,升學挫折感的陰影經常縈繞在心,觸痛心靈的深處,深夜偶會詢問自己:一個沒有受過完整大學正規教育的神職人員,在未來的鐸職中,能有好的生命品質來帶領教友嗎?沒有好的學識基礎教育(不只是基本神哲學訓練),能在宣講中言之有物而取得他人最基本的尊重嗎?諸如此類的問題時常出現,但同時也鞭策我更加努力學習。
碧岳修院裡的二年生活,就是在這種混雜的心情中渡過,但也並非完全乏善可陳,至少它在一個特殊時刻,有幸讓我在聖召的意識上,真正地作了第一次的自我肯定。在某一夜晚,因升學的挫折感再度出現,心情盪到谷底,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心中又再感嘆未來生活可能已沒有多大的空間或機遇可以發展,心中似乎有不少無奈。正當又再次陷入這種心靈掙扎時,突然有一種開竅的感覺: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綁在這個死胡同中?難道我要這樣消極被動且長期承受這種煎熬?此時很深地意會到自己是一直活在不自由之中,被傳統的升學觀念和自己的心靈枷鎖所束縛。
緊接著在腦海中浮現出我所認識的歷任萬金本堂神父們的身影,他們並沒有多少學識,不管是出於自己選擇或被派遣,憑著一股傳教熱誠,長期在台灣默默耕耘,甚至終老在此,為台灣的教會付出全部生命,留名千古,這何嘗不是聖經中耶穌基督所作的,這種生活不也是很值得?神父聖召的意義不也在此?這意念出現在腦海中是那麼地短暫與突然,但衝擊卻是很大。隨後我感受到長期承受壓力的胸口有股被釋放的感覺,當時覺得好舒服、好感動。由於已好久沒有這種心靈舒暢的感覺,此種心靈的轉換,至今都還讓我記憶猶新。走過了八年的修院生活,這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從心底感受到聖召的意義,並決定嘗試接受它。
很驚訝在一夜之間突然對聖召意義的瞭解有了轉變,這應該是來自天主的恩賜,雖然來得遲,但總比沒有好。同時,心中的壓力也相對地減輕許多,在往後的日子,它雖然不像船過水無痕般地消失,但卻不再是那麼地沉重。若問今天對此心中壓力的感覺如何,最好的比喻是,猶如耶穌復活後手中的傷痕,依然清晰可見,雖不再是傷痛,卻仍屬生命中的一部分。在生命成長過程中,無疑地多了一絲的喜悅,這就是心靈自由的體驗。
晉鐸──生命新里程
既然對聖召生活已沒有排斥,從軍中退役後自然就進入道明會開始初學。我很清楚這不再是出於無知,而是自己的選擇,也因為是出自自己的選擇,所以懂得該自我負責。六年的修會生活,逐漸讓自己融入修會團體中,而這也是修道生涯中,至今感到最快樂的時光,因為生活中除了讀書外不必負擔任何重任。同期的修士同伴不少,雖然彼此間免不了有衝突、競爭、與爭吵,但一齊讀書、祈禱、運動、或籌劃各項活動,培養了共同的默契,為未來添加些許值得回憶的樂趣。如今大家都已成為修會的主幹,擔任了承先啟後的職務,終於了解到昔日修會師長們的苦心,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修會的長輩們也多了一分尊敬。相對地,過去對他們的批判也懷著一份歉疚,往日在他們身上所看到且不能接受的缺點,如今在我身上一一出現,而今天我也成了修士們批判的對象。
神職的工作讓我成長了不少,也逐漸在牧職工作中更深地肯定自己的選擇,且更愛自己所選擇的。一再提醒自己,如何取法聖經中的耶穌基督,儘可能眷顧到所處環境中的每個羊群,尤其那些需要多關懷的弱勢者,由此越來越能體會,耶穌為何一再叮嚀宗徒們,為最小弟兄所做的就是對祂所做。原來接近天主的不二法門,是經由對他者的關懷,特別是貧窮弱小者。天主不在天上,而是在人群中。
修會的精神幫助我對神職生活更加肯定。宣講是聖道明創立修會的目的,會士從初學開始就被要求練習宣道,而晉鐸之後的宣講使命,更讓自己深深領悟到,好的宣講必須要先能說服自己,然後才能感動別人。耶穌基督之所以能吸引眾人,是因為祂先感受到天主在自己生命中的觸動。於是,在準備主日彌撒或退省的道理時,一直要求自己儘可能做好準備工作。不斷地自我要求,使我對天主的認識越來越深;而對天主認識越深,則越感覺到被天主所愛,對自我的認識與肯定也就愈成熟,心靈的自由度也就越來越寬廣。信仰的生命竟如此地奧妙。
感恩與回饋
休息是為走更長遠的路。鐸職生活八年,同時間也擔任會院院長職務。前三年一面工作,一面繼續唸神學研究所,後二年則接任本堂主任工作。工作雖充滿意義,但一路走來,總有疲乏的時候,自己也逐漸發覺到,宣道的內容漸趨膚淺,靈修生活平淡無味。這是一個警訊,是該停下工作繼續進修的時候了,於是在院長職務任期屆滿後,向修會申請前往美國華盛頓天主教大學唸博士,展開另一階段的生命旅程。
三十九歲在國外開始唸博士課程,為聰明的人也許尚不覺有何大困難,但為我是相當大的挑戰,語言及生活環境的適應都需要花一段很長的時間。五年來不知有多少次感到氣餒與灰心,但如果放棄又覺得不甘心。就在這段研讀的生涯中,自我的堅持、當地華人教友的關懷與經濟上的支持、師長的鼓勵等,幫助我體會到自己是天主所深深祝福的人,原來天主的恩寵不曾在我生命中缺乏過,甚至比別人更豐富。
對天主與貴人最好的感恩,就是在往後生活中作回饋。回台後,除在修會中繼續服務,也從事神學的教育工作,在工作中常懷有感恩之心。教學相長,自己在教學上所領會的比在美國五年所學的更多,工作挑戰不小,但經由它卻讓自己的生命再次被天主塑造,似乎也讓我找到今後生活的方向,使自己的生命在未來可以有寄託之處。從在美國讀書時刻起,到現今的教學工作,這段生命過程的確是個驚奇之旅,其中存有許多無解的疑問,而這些疑問只有在信仰中才能說得清楚,是天主引導著我,一步一步走向成熟與自由之路。
「五十知天命」
孔子用這句話表達他對生命充滿奧秘的驚訝。像孔子如此有智慧之人,尚且只能將自己的生命成長之路,歸之於天命,基督徒何其有幸在基督啟示中,意識到這就是天主的召喚。每個人在天主眼中都是獨特的,充滿了奧秘與恩寵,但同時也需要自我的努力,恩寵才會到來。恩寵越多,生命就越豐富,充滿著喜樂與自由,而對天主最佳的感恩即是不斷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