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象元
奈及利亞小說家Chimamanda Adichie在2009年受邀於TED(註1)演講時,以自身為例提出了「單一故事」的概念。她生長於奈及利亞的中產家庭,父親為教授,母親為公務員,閱讀和寫作是她從小就養成的興趣。
19歲那年,她前往美國求學,隨即被室友要求播放「部落音樂」;並對其流利的英文大表驚訝,而講授文學的白人教授,則當面質疑她的小說內容不夠「非洲」。她這才深刻體悟,原來世界大多數的人,都不識奈及利亞的官方語言為英語,更下意識的認為「非洲」就是充滿原始、戰爭、饑荒,等同於落後、未開發的不毛之地。
這便是「單一故事」:先入為主、判斷、錯誤認知。
我想起幾年前,在書店隨手翻開阿富汗裔作家胡塞尼的《追風箏的孩子》,故事裡,阿米爾和阿里的真摯友誼如同燦爛千陽,照亮在兩人追逐風箏的喀布爾街道,一口氣讀完,泫然淚下。我竟遺忘了一個簡單的真理!那就是感人的故事無時無刻都發生在任何地區、任何的人事物間;然而911事件後,阿富汗成為「恐怖份子」的代名詞,成了我對阿富汗的「單一故事」。
「單一故事」不只發生於國家或民族間,更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珍奧斯丁筆下的《傲慢與偏見》,達西和伊莉莎白的交往過程,充滿了無意識的分類與偏見,因「單一故事」的盲點而劍拔弩張。而相似的情節,更可對應在社會大眾對天主教的看法。對非天主教徒而言,天主教既傳統又嚴格,許多的電影、文學、廣告都以天主教當作舊時代的象徵、新世代的攻訐對象。
大學「西洋史學史」第一堂課,老師開頭便問:「聖經是不是歷史?」同學們的答案幾乎一面倒:「不是歷史」、「是傳說」、「接近故事」。只有我一人舉起右手:「聖經是歷史!」老師當場要我論述,我便從史學書寫的角度、舉例舊約和猶太民族歷史的對照,來印證我的觀點。老師又再次提問,班上同學一一改答「聖經是歷史」。這樣的場景對我毫不陌生,歷史系的世界史課程,從羅馬帝國時期到中古時代,我幾乎被點名回答所有基督宗教的問題,從課堂到了課外,問題就更千奇百怪了:
「你們是不是拜聖母?」
「聖母是聖人,我們信的是天主,祂是三位一體的神。」
「萬聖節是不是你們的?」
「天主教在11月1號是有慶祝『諸聖節』,但我們可沒有雕刻南瓜,也沒有打扮成白雪公主喔。」
「天主教徒不能喝酒嗎?」
「不是,是因為我喝酒會臉紅。」
「你們也過年啊?」
「當然會過年啊,我們也要祭祖!」
「所以你們還可以拿香!!!」
「年初一還是由神父帶領我們祭祖呢!」
「那你不喝四神湯是因為天主教徒的關係嗎?」
「你這傻妹!」
這過程充滿笑料,卻也打破許多朋友對天主教的錯誤觀念;高三學力測驗前夕,我的導師用毛筆把全班同學的名字寫在紅紙上,準備帶到廟裡祈福,她特地聲明:「吳象元,妳沒被寫上去喔,我知道妳是天主教徒!」倒是那位問四神湯的傻妹沒在紅紙上列席,焦急不已,結果老師妙語如珠:「喔,我一直以為妳也是天主教徒,妳的樣子很像!」全班笑翻了,卻意外又重申了我的身分。
大二那年,大專同學會的學長姐一下子全畢業了,只剩下我這「唯一」的學生和校園使徒。那年冬天,三峽天主堂邀請我們去包水餃,我心想這應是個輕鬆的聚會,便邀請多位同學和我一同前往;整個晚上,我們忙著切高麗菜又調餡,玩的不亦樂乎!
賓主盡歡之際,忽瞥見教堂的姐姐點起蠟燭,表示等會要在歌聲中遊行,我心頭一震,卻瞧見同學們個個神情莊嚴。隨著美妙的聖歌到二樓教堂,我卻無心歌唱,深怕有人不悅;這時,神父披著祭衣翩然出現,我的胃頓時一陣絞痛,心想:「應該是降福吧!還好還好!」
忽然頭頂一陣清涼,原來是聖水!我簡直要暈過去了!這個從小再熟悉不過的儀式,卻讓我在此刻因擔心他人的感受而焦慮不安,但說也奇怪,同學們神態自若,似乎被神聖的氛圍所吸引。當晚,這群帶著神父祝福的朋友,一個個都在MSN上表達對三峽天主堂的感謝。
在那之後,這些非教友同學有的替教堂的孩子課後輔導,有的不時會去找神父聊天,與三峽天主堂建立了極深的歸屬關係,有兩年半的時間,總有五六個同學持續參加每週一次的聚會。
雖然在宗教上,我總是被同學無意識的分類,但相對的,我除了對「非教友」同學做了某種先入為主的判斷外,在信仰上,我也還停留在自我作主的階段。
漸漸的,我和這群好友的對話有了信仰的元素,常常他們在遇到感情的困擾或考試的逼近,甚至東西掉了,都會隨意一句:「幫我祈禱。」2005年,我從世界青年日帶回數枚雕飾典雅的顯靈聖牌,幾個女生喜孜孜的收下,也各自都找了項鍊配戴在身上,讓這來自法國的聖牌,成為女孩們的友誼標誌。
幾個禮拜後的聚會,教堂姐姐們準備的主題竟然就是聖凱薩琳的故事,還一邊給每人發了枚聖牌,我的朋友們掏出項鍊的墜子,彼此狐疑:「咦,姐姐,我們好像已經有了耶!」在場的男生則大聲抗議:「為什麼我們沒有!」
我深信「真心打動人」,當我們自在面對,周圍的人一定能有所感受,只有當我們忸怩、沉默,這社會才會更加主觀的判斷,就像Chimamanda Adichie在演講的最後說道:「當我們抗拒單一故事,當我們了解,當世上不再只有單一故事時,我們就會重拾心中的樂園。」多希望,那就是天主的樂園。
註:
1 強調「改變世界」的TED(Technology, Entertainment, Design的縮寫)創立於1984年,其為人熟知的「十八分鐘演講」在全球志工的合作下,截至2010年3月1日已有4970篇被翻譯成各國文字;今年,台灣的TED講者有劉軒、許芳宜、吳晟、Janet、《邊境漂流》的作者賴樹盛等人。 「單一故事的危險性」演講網址http://www.ted.com/talks/lang/chi_hant/chimamanda_adichie_the_danger_of_a_single_story.html